他也知道自己在痴人说梦,从相识第一天、顾承锐把他带回他的世界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的关系里从来都避不开那些东西。

正值晚高峰,天桥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顾承锐背光站在阴影中,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但也没有其他表情:“你在乎,那你为什么还要爱上我?”

他定定地看了宁知然两秒钟,随即甩开他的手,走了。

宁知然最初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承锐干了什么,手无所适从地在半空僵了良久,茫然地摇晃两下身体,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他不记得自己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路上的灯火都模糊成马赛克,刺耳铃声叫他回魂,竟然是父亲。

接通便是破口大骂,不堪入耳的脏话,以及让宁知然完全没法消化的信息:“宁崇媛那个婊子养的把钱全都卷空了,是不是你和她串通好的?她跑哪去了?你要找不回她也跟她一起死外边别回来了!”

什么叫“把钱全都卷空了”?姐姐去了哪里?他最近光顾着春招,有段时间没回去,也没听说她要出差。

宁知然浑浑噩噩地上了公交,浑浑噩噩地回家,直到看见宁崇媛房间的那一刻,才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

所有的柜子抽屉清得一干二净,连张纸片都没剩下,完全看不出她生活过的痕迹,床下藏着的一些备用现金她全拿走了,包括所有证件。

微信聊天页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宁知然的offer邮件截图,没有回复,头像已经变成系统默认的灰色账号注销了。

打电话,无论多少遍都是空号。

宁知然给她单位打,得到的回复是宁崇媛已经辞职半个月;给派出所打,发现她的户口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迁走。警察听他说“姐姐失踪”,问他要不要报案,宁知然喃喃说,不用。

他呆立在空旷的屋子里,铺天盖地的恐惧朝他涌过来,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宁崇媛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走了。

客厅折叠桌上放着一个泛黄的胶皮本,宁知然无意拿起来翻了两下,发现那是妈妈生前记账用的,缓缓翻到底,触目惊心的答案就躺在那里等着他。

自从母亲去世、宁知然出生以来二十二年,家中欠下的每一笔债都记录在册,其中绝大多数是父亲的赌债,总数以几十万计,一行一行,打着鲜血淋漓的红叉,代表“一笔勾销”。

宁知然一直好奇,姐姐能力过硬,经验丰富,工作也有十几年,却经济状况不佳。那时宁知然还问过她,怎么不去私企找一份高薪工作,她说:“你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我哪天要是被裁了你就等着饿死吧。”

现在才知道,原来不过是因为国企工资有上限,而她拿出一切来还清了债,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今都好了,无论去哪里,宁崇媛完全能够找到愿意重金挖她的下家,她根本不会面临“娜拉出走以后”的困局,弟弟和这个家的一切从来都只是她需要甩脱的负累,有百害而无一利,她有应得的大好人生在眼前,而她理应大步奔向它。

宁知然从没有像这一刻般清晰意识到,他才是该被剩在原地的那一个,从来都是。

入夜下起暴雨,预示着夏日将至,说再见的季节到来。

宁知然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家中出来,他没有伞,下了公交车两步就被淋得湿透,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顾承锐的公寓门外。

他靠着墙缓缓蹲下,身上并不冷,可抖得他牙关战战。心脏涌上熟悉的阻塞感,是不是妈妈在恨他害了自己、害了她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开了,顾承锐穿戴整齐,仿佛正要出门,见了缩在墙角浑身狼藉的宁知然,他猛地一顿,然后返身快步走进屋里,再回来时带着宁知然最喜欢的那条毛绒毯子。

顾承锐一句话没说,蹲下,把宁知然裹进去,严丝合缝地拥进自己怀里。

宁知然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死死抱着顾承锐,在他臂弯中哭得从嚎啕变成哽咽,最后只是喃喃道:

“姐姐……不要我了。”

作者有话说:

甩手的事情在琴屿09锐给然道歉了

29 | 厦园 14

【卷二】

宁知然哭累了,把脸埋在毯子里,渐渐迷糊起来。顾承锐陪他坐了一会,想抱他回屋,一起身,他又惊醒,闷声说:“你要出去吗?去吧,我洗个澡就睡了。”

顾承锐摇头:“刚打算去学校,现在没必要了。”

宁知然有点疑惑:“去干什么?”

顾承锐垂眼:“去看看你是不是还待在天桥上。”

宁知然语塞,顾承锐倒是了解他,若非父亲一通电话,他真有可能一直在那里发愣下去。

回到卫生间,宁知然把自己泡到浴池里,过不多久,顾承锐给他拿来一杯水,宁知然道过谢,问:“你一起进来吗?”

顾承锐一顿,宁知然又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心情。是想让你陪陪我,和你说说话。”

顾承锐便也脱了衣服,迈进池子,贴着宁知然坐下,听他将宁崇媛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末了想了想,问:“需要我帮忙找吗?这总不会伤你的自尊心吧。”

宁知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找人不会伤我自尊心,但你这句话会让我伤心。不过我今天晚上心已经被伤够了,暂时没位置给你下刀子。”

顾承锐没说什么,伸手臂环过宁知然肋下,搂住他的腰,轻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不用找,我真要大张旗鼓找到才是害了她,拖累她一辈子。”

况且,把宁崇媛找回来要怎么样呢?让父亲继续吸她的血,逼她继续为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无偿奉献?宁知然很清楚,如果他还有一点良心,如果他感念姐姐的付出,就该做到像个死人一样永不再联系她。

顾承锐点点头:“大姐是很厉害的人。过年时我妈听你讲了她的事,一直说想要认识她,很可惜没有机会了。”

洗完澡后他们回到卧室,相拥入睡。宁知然在黑暗中想起,就在这个房间,台风那夜是顾承锐陪他找宁崇媛,今夜又是顾承锐陪他消化宁崇媛离开的事实,下一次,倘若他足够幸运能得到宁崇媛的音信,顾承锐还会陪在他身边吗?

五月剩余的日子,每当宁知然产生睡意时,脑子里总会想到小时候跟着宁崇媛去海边,她牵着他越走越远,海水越来越深,直到一个巨浪卷过来,她松开了他的手。随即他就会被那下坠的心悸之感惊醒,次数多了,已经分不出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幻想。

宁知然开始失眠,怕产生依赖不敢贸然用药,白天精神全无,疲惫到了极限才能勉强睡一会,如此恶性循环,作息彻底乱了。

实习结束,他这样的状态也没法兼职,快结课了又不必总去学校,于是整天缩在家改毕业论文。

可面上的憔悴是能看出来的,顾承锐偶有几次下午回家,见宁知然反常的困倦,留了个心眼,才发现他每天夜里紧紧抱着宁知然睡觉于对方而言却是一种折磨,因为入睡困难所以总想翻来覆去,可怕惊醒顾承锐又不敢动,只能僵硬地熬着。

他委婉地试探,从某晚开始不经意地没抱宁知然,可后者立刻就慌了,像是快要有幼崽的猫筑巢一样拼命地往他怀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