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1)

邬岳看他将自个忙活得一头热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孟怀泽擦了一把汗,在冬日里呼出的气都是热腾腾的:“锻炼。”

邬岳将在嘴边上的“就这?”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看孟怀泽的细胳膊细腿,觉得真锻炼锻炼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法子……

他看了眼院中尚未生芽的海棠树,走过去抬手折了一根枝条,冲孟怀泽道:“你来躲它。”

孟怀泽“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一枝子便冲他抽了过来,动作利落力道凶猛,孟怀泽慌乱躲开,还没等松一口气,下一条子便跟着落了下来,他只能继续躲。

邬岳是怎样的身手,即便手下刻意松缓许多,对孟怀泽而言仍是吃力。闪转腾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本事都被逼出来了,不过片刻已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孟怀泽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连个求饶喊停的空都没有,只觉得从喉到肺一溜火烧火燎地疼。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隙,孟怀泽连忙举起双手求饶:“停停停!我不行……嘶!”

邬岳正在兴头上,见孟怀泽突然停下,放诸海棠枝上的力道虽是迅速回收,最前头的枝梢还是在孟怀泽肩头小小刮了一下。

就这么一小下,孟怀泽的肩头便麻得半晌都没知觉。

邬岳连忙过去看他的情况,孟怀泽捂着肩头咳嗽,连吐了好几口混泥的酸水,嘴里还是有生涩的泥土味,都是躲邬岳的海棠枝的时候脸贴地吃进去的。

孟怀泽摆手避开邬岳的手,警惕地离那只妖怪远远的:“咳咳,我自己可以,你去,咳,去玩你自己的……”

他是求生的锻炼,邬岳那是要命的训练。

有了这么一回,孟怀泽再也不让邬岳插手,在院中抱元归一都还记得留个眼睛看着邬岳,生怕旁边突然再抽出来一海棠枝。邬岳终于发现人妖有别,他的身手与孟怀泽天差地别,这地里的小苗不可强拽,便也不再插手,每日里坐在海棠树下摇着椅子悠悠闲闲地看戏,面前还有孟怀泽防他乱动给他备好的各种小吃食。

书里的法子孟怀泽都试了一遍,饭菜蔬食也都讲究,这些邬岳都无甚感觉,然而可恶的是这人晚上还不安生睡觉。邬岳都在床上乖乖躺好了,他还跟个老僧似的端坐床沿上,两脚踏着地面,紧紧绷着嘴唇,眼睛向上看,在邬岳疑惑的眼神中深吸一口气,两手叉腰不紧不慢地揉按腰处。好不容易躺下了,邬岳嘴角还没咧开完,就见他将枕头拿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掌心相叠按在脐上,然后运气丹田,闭着眼睛缓慢地吸气呼气。邬岳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抗议时,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

这一天天的折腾,是个人都累,孟怀泽却好像不知疲倦,魔怔了一般循着书中的那些法子一样样地做。

直到有一日,他去集市上买药材,路过一家胭脂铺,铺边上有两个女子正在谈论新到的脂膏,说是功效奇绝,用上两月便可祛除皱纹美肤养颜。孟怀泽驻足听了一会儿,等那两个女子走了,他脑子一蒙,掀开门帘进了胭脂铺。

铺里香气萦绕,孟怀泽从未进过这种地方,有些无所适从。掌柜的迎上来,问他想要些什么东西,孟怀泽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唇,半晌一声不吭。

掌柜的看他半晌,了然地哦了一声,笑道:“是给家中娘子买的吧?那看下这个吧,刚到的货,功效极好……”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那精致的小小瓷瓶上,下一瞬却像被灼伤一般迅速移开,旁边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孟怀泽转身,掀开帘子大步地离开了胭脂铺。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过去这些日子着了梦魇般的执拗蓦然被拆解,他觉得自己荒唐。

回到家后,孟怀泽将这些日子收集的龙胆、夏枯草、何首乌等药草全都打包放进了库里,邬岳坐在桌子上看着他忙活,问他道:“怎么,不用了?”

“用。”孟怀泽低头收拾,“给人治病用得着的时候就用。”

邬岳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问道:“你最近是在做什么?”

这话邬岳之前也问过几次,孟怀泽每次都不肯说,这次邬岳再问,孟怀泽默不作声地将碎草药叶清扫干净,良久的沉默后,他仍是道:“没什么。”

邬岳不受年岁困扰,有些事他不知道,孟怀泽也从来不说。他说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心态在作祟,是自卑自傲,还是对人妖殊途的自知自觉。

此后余生里,孟怀泽再没迷信过那些延命的书,却保留了许多生活的习惯,早晚起居,仔细清洁,按时用饭,饮食清淡,空闲的时候除了看书,还会做些锻炼。

他清楚岁月无法阻挡,却希望它能走得慢一些。

直到他三十五岁那年,在某一个平常的夜里,邬岳亲着孟怀泽的耳朵,突然说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孟怀泽哦了一声,说:“是吗?”

他笑着扯开邬岳作乱的手,翻过身去背对着邬岳,道:“睡吧,困了。”

他连是哪里不一样了都没敢问。

在那天之后,他再也不让邬岳在亲热的时候点灯了。

邬岳不知他这点坚持是因为什么,毕竟他是妖,黑暗与光亮对他而言并无任何影响,他一样能将孟怀泽的所有反应与模样收归眼底。

孟怀泽说:“那你就闭上眼吧。”

邬岳不明白:“为什么?”

孟怀泽便笑,环着邬岳的脖颈,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因为我不好意思啊。我看不见你,你却能看到我,多不公平。”

邬岳当他是说着玩,未往心上去,只是那之后,即便是亲热,孟怀泽也很少再脱内衫了。

第72章 想念

历和六年的时候,孟怀泽三十八岁,邬岳从孟怀泽书架中翻了本地理图志,孟怀泽在旁看医书,他便翻着那本图志看。

邬岳这只妖怪不识字,只看书中插的图,有北国冰雪、大漠黄沙,也有江南水乡、市井繁华。邬岳扰着孟怀泽问这些难不成也都是人界的地儿,问了几次,孟怀泽索性将他手里的医书合了,与邬岳一块儿看了一下午的地理志。

那天夜里,孟怀泽翻来覆去思虑半宿,将邬岳唤醒了,跟他道:“我们出去看看吧。”

邬岳睡眼惺忪:“去哪里?”

“书里记了那么多地方,我以前总想着这一处小地儿就够我过一辈子了,这几年却又觉得这世界精彩各异,总该去走一走看一看。”孟怀泽扣住了邬岳的手,声音轻下去,“我想带你去看一看。”

邬岳伸了个懒腰,答应道:“好。”

第二日,孟怀泽便收拾好包裹,锁了小院,和邬岳启程了。

他们沿着川箕山一路向南走,在孟怀泽的计划中,他想带着邬岳先去江南富庶之地,感受下南方繁华,再向西南行至深山迷林,那里充斥着种种志异传说,邬岳该会喜欢,再从西南之地向北行,走一走大漠与雪国。这许多地方孟怀泽也只在书中看过,从未亲眼所见,此番启程也充满了期待之感。

然而,他们并未走出太远。

几天之后,川箕山系已经遥遥不可见,荒凉山野逐渐替换成座座城池,随之而来的却是愈来愈多的饥荒流民。

此时已入春,川箕山上多日前便已泛起了青,然而一路行来的座座城市却好似还未从冬日里醒过神来,见不到二分春色,大多是沉重的灰白。

孟怀泽躲在那小小的山村中,偶尔听些传言,却并未有太多与己相关的实际之感。然而此番出行,越往南走,那些想象中的富庶之景寥寥无剩,孟怀泽一路南行,一路给人治病,没看两眼风景,倒是满目的疮痍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