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1)

顶着对面那大妖的目光,孟怀泽艰难地又咽了两口饭,这才放弃似的放下筷子,无辜地摊开了两只手:“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见邬岳仍是不信,他又适时地补了一句:“再说了,你那么聪明,什么坏心思能瞒住你?”

这理由邬岳无法辩驳,并且觉得好有道理,立马相信了。

他心情愉悦地顶着张花猫脸走了,连背影都透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孟怀泽忍不住摇头,这条狼好哄又好骗,也不知怎么活过八百年混成只大妖的。

他重新拿起筷子,低下头不急不缓地吃面,筷子翻到下面,露出了藏在底处的黑漆漆的鸡蛋,孟怀泽想象那条狼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他能打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再吃一次家人给他做的生辰面。

孟怀泽坐在桌前,仔仔细细地将面带鸡蛋吃完了,这才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门窗开着,有雪被风卷进屋来,在门口处落了浅浅的一层白。他向外看出去,山川静寂,雪落无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离去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变得平常。

邬岳在六个月后回来,又在四个月后离开,他不知那些所谓的相守与团聚的意义,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有时候短些,几个月出去逛一圈便回来,有时候长些,一两年也不是没有。当然,长与短也仅是对孟怀泽而言,几月数年的时间流逝于邬岳漫长的生命而言微小得难以感知。

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他每次离开都会告诉孟怀泽,他甚至在有一次跟孟怀泽说了句“等我回来”。在邬岳走了很久之后,孟怀泽还在咬着“回来”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回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摸不准邬岳如何看待这个地方,是途中歇息的路边小店还是偶尔到访的老友住所,但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敢妄自将“家”这个字赋予其上。

然而,他忍不住微笑起来,邬岳用了“回来”这个词。人除了家,还会回哪里去呢?

或许是小时候经历过颠沛流离,孟怀泽自觉软弱平庸,没什么大志向,他在书中看到了远阔山河璀璨人间,却甚至从来没想过离开这个小小的山村,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他喜欢安稳,害怕变故,年少时候的梦想也不过是一丛小院,一本医术,一个爱人和一两个孩子。怪就怪他在那个下过雨的清晨进了次山,带回来一只狼崽子,一切就都走上了另一条路,可当他看着邬岳的时候,觉得除了没有孩子,年少时的那些梦想好像也都没落了空。

这世间如此奇妙,人们好像生活在同一个天地之间,但每个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却又完全不同,谁都不知他人眼中的天地究竟是何种模样。有人日夜相守,自也有人朝暮相盼,这样一想,他和邬岳这样的状态也不过是人间平常。

邬岳自由地去做他喜欢做的事,孟怀泽则还是那个忙忙碌碌的小郎中,背着个药箱四处乱跑,谁来喊都应着。他们行走在各自的岁月间,互相牵绊,互不惊扰。

第69章 不能换一个吗

宣庆十三年的流民事件之后,天下好似又回归了太平,然而暗处肆传的一些流言却总是隐隐透出些风雨飘摇,什么北方的夷狄又侵占了两座城,坐镇西北的徐成将军下了狱,西南边可不太安分,还有,最上头的那人好像快不行啦。

流言传来传去,传到这偏远小村镇里不知又多掺了几分假,也没人真的全信,再说了,即便都是真的又跟他们能有多大关系?那朝堂天子富贵权力都离他们太远了,远得像是一个个令人畏惧却不明意义的符号,茶余饭后偷偷摸摸地谈上几句,便又转到了谁家的牛生了个瘸腿小犊,哪村的寡妇夜里偷汉子被撞了个正着,外地送货的时候得了坛好酒约个时候记得来喝。

孟怀泽自然也听过那些,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郎中,医得了人身上的病症,管不了这世间的荣衰,与其担心龙椅上的那人是谁还不如治好眼前一个小孩老往下流的鼻涕。

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过了腊月二十三年便近了,周围的人都忙活起来,备年货,祭灶王,放鞭炮,扫庭院,到哪都能看到一片红红火火的热闹,连冬雪带来的冷清都被扫除了七七八八。

其他人为过年忙得脚不沾地,孟怀泽反倒是难得的清闲,人的喜气一足,连病症都跟着少了许多。他也没什么事干,便随着大家将屋子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遍,趁着雪还没飘大进了趟山,给那群精怪备了些过年的吃食放在了湖边上,没有邬岳的妖力,他看不见它们,却能见着旁边草地里乱糟糟溅起的碎屑,该是那群傻妖精在开心地蹦。

山上下来后,剩下几天时间他都待在屋里看书,寻思着开了春村里那几个老人的病该如何治会更好。本以为这个年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了,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半夜里孟怀泽刚看完书睡下,院外便有人急促地拍门。

孟怀泽没少经历这种事,二话不说背上药箱便急匆匆地跟着那人去了,到了地儿才发现竟是采芷家。院中贴了红纸,屋内却是一片哭嚎吵闹,孟怀泽来不及多想,抢进门去,只见屋子正中的地上坐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女人一声声唤得凄厉,小男孩却一声不响,小脸憋得青紫,竟是连呼吸都没了。

孟怀泽蹲下身想将男孩接过来,女人却失了理智般抱得极紧不肯放,孟怀泽低声喝道:“松手。”

那女人浑身一颤,竟真的听了他的话乖乖松了手。

男孩脑后鼓着一个大包,该是撞到了头导致呼吸骤然停止,孟怀泽迅速使其平躺,头部后仰,按压胸骨处。旁边的人哭喊呵斥乱成一片,孟怀泽心无旁骛,没了呼吸是个极危险的事,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刚要低下头去,便见手下的小孩像被噎到一般小小地呛咳了下,气息随即通畅,张着嘴大哭出声来。他哭,在周围人眼里却比笑更令人欣喜。

女人扑过来抱住小男孩,眼泪流得汹涌,声音却是轻柔的安抚:“没事了,没事了真真,娘在这……”

小孩缓过了气来,哭了一会儿很快便消停了,闭着眼沉沉地睡了过去。孟怀泽给他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准没什么大碍才站起身来,向站在一旁抹眼泪的采芷娘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交待完了采芷娘,孟怀泽的视线落在床边坐着的女人身上,她并未看孟怀泽,所有的心思都给了床上睡着的男孩。这些年孟怀泽并不是没再见过采芷,毕竟这儿是采芷的娘家,她回来的次数虽少一年到头也要有上三四趟,只不过两人即便遇见也仅是点头便过,连寒暄都少,甚至许多时候还没等走近采芷便先转开了。此时孟怀泽看着她,发现那个率真灿烂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她是一个母亲。

时间谁都看不见,却又在每个人身上悄然生长。

前一夜折腾得晚,这日又是大年三十,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清早孟怀泽心安理得地贪了会儿懒,卧在床上看了会儿书才起了床。

拾掇好自己,他去开院门,发现采芷竟在院外站着。

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没敲门也没出一点声,靠墙低着头像是在想些什么,听到门响才抬起头来,看到孟怀泽笑了笑,喊了声“孟大夫”。

“怎么在这站着?”孟怀泽又问,“孩子没事了吧?”

“没事,”采芷摇了摇头,笑道,“能吃能喝还能跳,今早起来就闹着要出去玩雪,淘得很。”

孟怀泽也笑:“那就好。”

这说完两人就没话了,细小的雪花慢慢地飘着,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站着,没人说要进来也没人说要出去。采芷将手里拎着的麻绳捏了又捏,良久,她才将手往前伸出去,麻绳下系着的是一坛封好的酒。

她垂着眼道:“昨天夜里我被吓到了,也没能好好谢谢你。”

孟怀泽连忙推拒不要。

僵持之下,采芷突然笑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着孟怀泽:“其实,也不全是谢礼。”

有树枝不堪重负,顶上积的雪落下来砸在雪地上,头顶上树枝还在颤颤巍巍地晃,采芷的声音也轻悠悠的好似在晃。

“第一年的时候,我给你酿了一坛酒,第二年,又酿了一坛,第三年的时候,就不再酿了。第二年的那坛碎了,这是第一年的那坛,还给你。”她冲孟怀泽弯起唇角,一时间竟还像那个十七八岁无忧无虑的姑娘,“所以,你可得好好地喝,就这一坛,喝完了可再也没有了。”

孟怀泽的视线从她嘴角的笑落到抓着麻绳用力得发白的手上,短暂的沉默后,他没接那坛酒,而是说了句“等我一下”,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酒杯。

孟怀泽将坛口的封泥去掉,封纸打开清冽的酒香溢散而出。采芷看着他将其中一个酒杯斟满,笑了一笑,拿起地上的酒坛,将另一个酒杯也倒了大半。

漫天细雪中,一开始他们谁都没说话,并肩坐在门槛上,各自将自己的那杯酒慢慢饮尽了。

第二杯倒上,采芷才开了口,问孟怀泽给人看病忙不忙,过年还有没有什么事。

孟怀泽一一答了。

到了第三杯酒,她的话便多了起来。

她问孟怀泽:“你知道第二坛酒怎么碎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