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1)

可到了,他也没在外人面前泄出一丝软来。他与邬岳的那些事,无论好坏,都只烂透在他自己心底。

几天后,最后一批流民的伤势也差不多痊愈,准备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孟怀泽前去给那几个伤患作最后一次复查。快到地方时,他正好撞上刚从那里回来的采芷娘,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的篮子,该是给那些流民去送了些吃食。

两人迎面而行,孟怀泽喊了一声“大娘”。

采芷娘瞥了他一眼,却是没吭声,转身就近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孟怀泽垂下眼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向前走去。

这一年自打开春便灾害不断,先是北方战事不休,三月份时竟又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埋了许多村落,及至入夏,南方水灾又是频繁,再加饥荒,官府赈灾疲软,致使许多流民无家可归。

这些人风餐露宿行至此处,一路多有艰辛,身上也有很多伤病,孟怀泽一个小小的郎中,给不了他们安置之所,只能尽其所能给予些病痛上的照拂。

多日下来,流民们皆感念孟怀泽的帮助,见他过来都围过来喊道:“孟大夫。”

孟怀泽的视线落在他们手中拿着的黄馍上,有个女人道:“是三婶刚给我们送来的,她真是个好人。”

孟怀泽收了视线,蹲下身看地上男人的腿伤痊愈状况,一边点了点头,应道:“她是很好。”

那女人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她捧着手里的馍馍,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竟是突然流了眼泪,哽咽道:“你们都是好人。”

孟怀泽低头查看男人腿上的伤,没吭声。他一向不知该如何应对别人这样的评价,他生平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应该算不得坏人,但他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好人,他所做的所有事不过是他心目中的应当做而已。

“好了,你这么做什么?”旁边有人过来将那女人拉走了,“别在这打扰孟大夫治病。”

孟怀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抬眼看向那女人消瘦的背影。

“孟大夫您别怪她。”旁边坐着先前没吭声的一个女人突然轻声开口,那么些天,孟怀泽还几乎从未听过她开口说话。

孟怀泽摇了摇头:“不会。”

或许因为是在此处的最后一夜了,明早他们便要开始继续流亡,一向沉默如石的女人罕见地话多:“从她闺女被大水卷走了,她就不对劲了,自个坐着也能哭起来。”

孟怀泽手一顿,他先前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问这些人的经历,沦落至此处的人,不用问都知道沉甸着无数伤心事,然而此时听这女人乍然说起,孟怀泽心里还是一沉。

女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她搂紧了怀中的小男孩,开口叙述的声音却几近毫无波澜:“那段时间老天爷一直在下雨,这天上看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雨,地都被淹了,外面都是水。她闺女性子犟,家里的牛没了能吃的干草,小闺女心疼,非要冒着雨牵牛去山上找草吃,结果雨太大,牛半路上给走丢了。那么大的雨,哪里找去?她气坏了,把人打了一顿,关进里屋,连饭都没给人吃。就那天半夜里,旁边的山倒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糖,乖巧地一动不动,孟怀泽却打了一个寒噤。

她男人喝道:“你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女人像是没听见,她看着孟怀泽,眼神却像是透过孟怀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前几天,学堂里的先生还表扬了她闺女,说幺幺字写得最好。我们都大字不识,她高兴坏了,问幺幺说想要什么,都给她买。幺幺说想吃糖,糖多贵呀,一年到头孩子再闹着要我们都不舍得给买几次。就那天上午,她去集市时还专门买了糖回来,只是到家听说牛丢了,气得糖也没掏出来给。到最后,人都没了,一摸糖还在兜里……”

她笑了起来,孟怀泽却没笑,小男孩仰着头不安地喊了声“娘”,地上的男人沉声说了句“行了”。

孟怀泽许久没动,直到旁边小男孩小心地牵住他的手,孟怀泽才发觉他的手竟在发颤。他抬头冲小男孩笑了笑,攥了攥手心中那冰凉的幼小手掌。他握过许多小孩子的手,柔软的,肉乎乎的孩子的小手,如今攥在他掌心中的手一样幼小,却是硬邦邦的,带着寒风的凛冽。

小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块糖,他似是有些犹豫,却又很快下定了决心,将那块糖珍惜地塞进了孟怀泽的手心里。

孟怀泽摇头,要再还给他,小男孩攥着拳头不要,偎进旁边女人的怀里藏了起来,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有些羞赧地看着孟怀泽,小声道:“孟大夫吃。”

孟怀泽眼底发热,他没再推辞,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温声谢道:“谢谢你。”

孟怀泽将伤员挨个看过,确准没什么大问题后已是深夜,他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路口石头上坐着的女人。

男孩在她怀里睡着了,女人两只手抱着孩子,眼睛却是看着苍茫浓黑的夜空。深秋的夜空中零星散着几颗星子,在枝桠间不甚明亮地闪烁着,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像是在看着她的另一个孩子。

孟怀泽没打扰她,准备安静地离开,那女人却突然开口。

“孟大夫,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夜色中,“那次先生也夸我们家大宝了,说幺幺的字写得最好,我们家大宝书背得最好。”

“我们家大宝也最喜欢吃糖,每次上集都要闹上一通,可我嫌贵,一次都没给他买过。那天桂荣说要上集给她家幺幺买糖,我说好,那顺便给我们家大宝也捎几块。一共就三块糖,他就要了一块,剩下一块给了弟弟,一块非要我和他爹吃。”

“我说他,都是给你买的,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吃糖吗,怎么不都留下。”女人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甜意,“他说,我也想让爹和娘尝尝糖的甜。我就之前说过一次,我也没吃过糖呀,我们大宝就记下了……”

孟怀泽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女人停了讲述,他都始终没有问大宝的去向。

女人擦了擦眼角,仰起头继续看向那深远的夜空。

良久的沉默之后,孟怀泽听到她悠悠的叹息:“你说这人,分开是多容易,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是啊,这人,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那些剩余的流民便启程离开了,孟怀泽去送了他们。

漫漫前路未知,孟怀泽给了他们许多药品,或许在将来有能用上的时候。而在药品之外,还有一包糖。早一些的时候他去了趟集市,敲开尚未开张的糖铺门,请求老板卖了他些糖。付账时糖铺老板听说是给那些流民,默了一瞬,又拆开包好的纸往里多添了一些。

乳白色的晨雾中,孟怀泽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着了,他转身,踏入了另一侧的白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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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娇气鬼

孟怀泽没再去问诊,而是直接回了家,他昨晚一夜没睡,此时挨到了床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屋外笼罩山野的乳白色晨雾渐渐散去,孟怀泽却浑然不知,浮沉在那好似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时觉得自己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没有着靠,不知要落到哪里去,有时又觉得身体沉得似是一块铁板,被钉在黑暗中,动弹不得,哪里又都去不了。

偶尔他从浮沉中挣扎出一丝神智来,明白他这是生了病。他是大夫,对此再了解不过,他心底里也清楚,这一场病是早晚的事,躲不过去的。或许他这场病的由头从邬岳回来的那天便种下了,在他的身上越摞越高,一直以来他咬着牙绷着筋与之对抗,不肯被压塌了,然而他将那难过和绝望藏得越深,那压在他肩上试图摧毁他的病气便越重,终于在这个流民尽皆离开的清晨,在一夜复一夜漫长的无眠之后,他撑不住了。

他想,他该起来去找一些药吃,至少不能这样任由自己病下去,那药就在屋角的药柜里,然而他并不想动,这样的想法不过闪过一瞬又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混沌中,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了。

在漫长的黑暗中,偶尔他会在迷蒙中见到一丝天光。天亮了,他想,该起来去问诊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间好似听到有人在遥遥地喊孟大夫。有人来了,他又迷迷糊糊地想,必须得起来了。可他的神智与身体分离了,他动不了起不来,挣扎许久都不得法,也挣脱不了那像是要把他吞噬了的黑暗。

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一般觉出了天大的委屈,委屈得竟然在昏沉中流下眼泪来。他哪里都难受,哪里都在疼,他也哪里都不想去。干什么都要来找我,他难过极了,我生病了也没去找你们呀。

过了一会儿,院外的声音消失了,来找他的那人走了,周围重新落回极致的安静。孟怀泽也不再挣扎了,他在黑暗中放松了四肢,就像泡进了软腾腾的水里。就这样吧,他想,沉下去吧,沉到最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