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岳伸了个懒腰,暂时停了讲述:“我去摘些果子来。”
孟怀泽拉住他:“不用,我吃这个就行。”
他之前吃得不专心,嘴边上沾着一点干粮渣,邬岳凑过去舔掉了,在孟怀泽的脸比周围的花还要红之前又回正了身子:“你不吃我吃啊。”
山中的野果很多,照邬岳的性子一般都是摘下来就啃,但孟怀泽身上全是人界的臭毛病,邬岳摘了野果之后兜着去到一处清泉边,挨个地洗干净了才又回去。
孟怀泽正在发呆,手里的干粮还是邬岳走前的那些。
“想什么呢?”邬岳大剌剌地在孟怀泽身边坐下,拿走了他手里的干粮,换上了新鲜的野果。
孟怀泽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液流入唇齿间,他咕哝着催邬岳道:“你继续说。”
邬岳三两口啃完了一个果子,将果核远远地扔了出去,有些好笑道:“这些小事有那么好听吗?”
孟怀泽咬着果肉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想听。”
一向横行无忌谁都不怕的妖怪竟第一次觉得有些没办法,只能继续给他讲。
“妖界四方边极有许多蛮荒地界,比如东边的乌羽泽,西边的擎苍漠,南边的礁霖海,北边的长鄢川,与此类似的地方能有成百上千,许多地方连名字都未被命。这些地界生灵无法生存,常是千万里都无生灵踪迹,因此也被称为死地。不过,说是这么说,这个称呼却并不准确,因为里面并非完全没有活物。”
他偏头看向孟怀泽:“你先前不是听雪招说过元黎天尊么?”
孟怀泽点了点头:“雪招说元黎天尊因为暗地里豢养妖兽,被另两位天尊联手绞杀了。”
邬岳道:“当年元黎为了收容那些恶兽又另辟了一处空间,也就是容渊,之后元黎陨灭,容渊被毁,其中的恶兽皆被杀绝。而当年的容渊就辟在这些死地之上,容渊毁后,其中余残的妖气许多都流窜到了这些死地之中,包括那些恶兽残留的妖气,千年下来也孕育出了几只大妖,虽说比不得当年元黎收养的那些混沌中化育的恶兽,跟妖界的其他妖精比起来也要厉害得多。”
“不过这种妖怪百年难逢,而且刚一现形就可能会被天界发现,要是去得晚了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便被杀没了,得时刻地盯着点动静,赶在那些仙神之前才能交上手。”邬岳愤愤道,“我知道的这几百年间只有三只,全被他们赶在前头了!”
孟怀泽蹙起眉:“你说他们刚一现形就会被那些仙神杀掉,那他们之前一直藏在死地之中,应该未曾做过恶,那为什么说他们是恶妖,还要杀掉他们?”
邬岳挠了挠头,他从没想过这个,妖界本就是强者为尊,毫无理由的随手杀戮都是常有。
“反正他们就是杀了。另外还有个传言,说当年的那些恶兽并未被杀尽,逃了一只,就藏在蛮荒深处的未知之地。”
孟怀泽问:“这传言是真的吗?”
邬岳摇头:“我是听一只老妖精说的。”
他眸中隐隐露出兴奋之色:“最好是真的,不过我也去过那些蛮荒之地许多次,目前还没见过任何踪迹。”
孟怀泽撇了撇嘴:“你是因为这个才总往那些地方跑?”
邬岳不置可否:“不然呢?”
孟怀泽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眼睛看着别处,有些含糊道:“我还以为你是去找那个神……”
邬岳看着他,孟怀泽快速地咬了两口,将果肉与那若有似无的酸一起咽了下去:“没什么,你继续说。”
一直到暮色渐升,这头黑狼过去的丰功伟绩还没说完,孟怀泽却好似听不够一般,仍是一副专注的模样。
“今天不回去了?”邬岳问。相较于人界的屋舍,他其实更偏爱于在山里过夜。
孟怀泽摇了摇头:“得回去,今天歇了这一天,明天还得再去确认下那几位病人的情况。”
天色的确有些晚了,孟怀泽拉住邬岳的手站起身来,夕阳的光洒在山谷中,草与花上面都涂了一层金色,也落在邬岳和孟怀泽身上。
回去的路上,孟怀泽身上仍是难受,只能趴在邬岳背上让他驮着回去。
他的两只手都搂着邬岳的脖颈,脸贴着黑狼背上的毛发,此时远处红霞如锦,脚下山川如绣,他回想着邬岳讲述中所呈现的那个世界。不同于人界,那里有着为数众多形形色色的妖怪,他们或好或坏,或可怜或有趣,也有着诡谲奇妙的山川湖海、云雨雾风,足以供不拘束缚的妖怪自由行走。
第57章 过烈的阳光
在那之后孟怀泽又和阿绯一起进了几次山,几次下来,阿绯和川箕山上的那群小妖精熟悉许多,他不是开朗的性子,话也不多,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乖乖地坐在一边听其他的小妖精吵闹,却终究不再是原先敬而远之不肯靠近的模样。
孟怀泽问他喜不喜欢其他的小妖精,阿绯认真地点头,眉眼微微弯着。
这也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拥有那么多朋友,那些隐秘的欣喜虽大多未表现出来,却并不少。
日子慢悠悠又匆匆忙地过着,孟怀泽每日里给人看病问诊,闲下来的时间便都与邬岳待在一起,他担心邬岳一只妖精在人间不自在,便常抽空与他一起往川箕山上去。
川箕山广大浩渺,有满山的苍翠,也有陡峻的险峰,许多地方连那些小妖精都难以进入,对于邬岳这样的大妖而言却毫无障碍。古老隐秘的深山像是独属于他们的人间密地,世间所有纷扰都被远隔在山川之外,任由他们荒唐。
孟怀泽也很喜欢邬岳化为原身载着他飞,广袤河山尽在脚下,伸手仿佛便能捉到云彩,温柔的风像是细密绸缎,绵绵地裹着他的脸,裹起他的衣衫,孟怀泽躺在邬岳的背上看着天空,觉得他们好似要钻进天际那瑰色之中。
这样的生活好像是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对以前的孟怀泽而言,他甚至做梦都不敢有如此奢求,一切好得像是一场过于绮幻的梦。
他自小失去父母,跟着婆婆辗转许多地方,最终才在川箕山下的这个小山村中落了脚。因着外来的身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孟怀泽与村中其他人都保持着距离,再加上他自小性情又偏向安静,不会主动地找人玩耍,每日里坐在门槛上远远地看着别人嬉闹,心生羡慕却也不敢靠近,后来虽说有婆婆帮着他去认识了村中的孩子,但他自身性情所限,掺和不进那些招猫逗狗的捣蛋事,大多数时间又都在跟着婆婆学医术,和村中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没办法彻底融入进去,久而久之就愈发独来独往起来。
及至婆婆去世,那时候孟怀泽不过十四五岁,独当一面地接了婆婆的班给人问诊。他那时候年岁虽长了许多,在大人眼里却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孩子,没人信得过一个孩子的医术,孟怀泽便每日里把自己关在家里看医书。直到那年冬天,村里有个人走在路上突发恶疾,孟怀泽刚从川箕山上下来,恰巧路过,放下药篓便匆匆挤进人群,临时处理之后,他回头喊周围的人将这人抬到他院中去,或是当时情况太过混乱,那人的情况看起来又着实危急,围着的人竟真听了他的话,顺着孟怀泽的指示将人抬去了他的院落。
那其实算是孟怀泽第一次独自给人看病,跑了一路,拿针时他的手隐隐发颤,他攥了攥手,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低头落针时眼神已是沉稳坚定,手也极稳。在他两步远外围了一堆跟来的村民,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快速又有条不紊地施针治病。
半刻钟后,床上的病人呛咳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来,神智悠悠地转醒过来,他的妻儿扑到床边,终于捺不住后怕地大哭出声,周围村民这才紧跟着起了喧闹,孟怀泽往后退了些许,靠着床柱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也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在那之后,村里找他看病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孟怀泽也从一个不靠谱的孩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夫,这才与人有了多些的交往。村中诸人皆说他脾性好,性情良善,对他愈发亲近,孟怀泽却仍是年少时的那一副性子,对谁都温和有礼,却也对谁都不会太过热切,把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直到他二十三岁这年,上山遇到了一只妖怪。这只妖怪强势地侵入他的生活,将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包括他那所谓的与人相交的度。
因为这只妖怪,他不再想要与世间其他人一样浅尝辄止的礼貌关系,他想要亲近,想要拥有,想要长相守。邬岳像是一块黏黏的糖,贴着他将他紧紧裹缚,他非但不想挣脱,反而沉迷于这糖的甜。他太喜欢这糖了,可越珍惜反而生出越多的顾虑,担心糖会走,也担心外面的阳光太烈将糖晒化。
闲来无事时,孟怀泽仍是常缠着邬岳给他讲妖界的事,那些故事明明与他没有一丝干系,却因为是邬岳的生活,他常常听得入迷。
邬岳并非耐心为人讲故事的性子,开始时他当孟怀泽好奇,会顺着他说上一些,后来便有了些不耐烦,不肯再讲了,说上几句便耍赖要闹孟怀泽。
孟怀泽对他常是纵容,两人笑着闹上一会儿,闹累了,孟怀泽便揉着邬岳的脸,软着嗓音求他再讲一讲。邬岳即便再不想讲,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却禁不住破了一次又一次的戒,绞尽脑汁努力扫荡残存的那点记忆,从中找出一些稍微能值得说一说的事情。
邬岳虽说生在妖界长在妖界,但他对妖界的了解却不算太多。他一向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物少有关注,而他感兴趣的东西又极其有限,打妖怪,打妖怪,还是打妖怪,打完妖怪就回九移山上抱着他的狐狸毛毯子睡觉,因此他的生活在自由之外又显出一种怪异的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