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着眼他忍不住回头看,隔着院落,只有屋门前有一盏灯火挂在廊下,微微摇曳,投下一片光影。
这是他过惯了的日子模样,半院的药草密密地生长着,院中石桌旁的海棠仍是繁茂,只有微弱的风声和夜色中廖远无法寻觅的窸窣声响,他一个人过了很久这样安静的生活,现下院中一只妖精都没了,他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放下手,回过身继续看向川箕山。
残缺的半月从东山之上升过头顶,缓缓落向西侧的天际,川箕山上传来一声发闷的巨响,将孟怀泽惊得一个哆嗦。
他猛地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看向川箕山,然而那一声响之后便只余静寂,未再有其他任何动静。
时间被拉长得令人焦灼,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浓黑夜色渐渐变得浅淡,川箕山周围笼罩的暗影被驱散,天边映着绯红的朝霞,风中的凉意在清晨重了许多,孟怀泽的身体被吹得沁凉,他却仍是站在原地未动地方,看着远处逐渐显露清晰起来的川箕山。
川箕山还是那一副模样,青绿的山体周围缭绕着白色的雾气,一派幽远寂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孟怀泽移开视线,看到远处的路上已经有人走动,村落逐渐醒了过来,犬吠鸡叫嘈杂交错,炊烟也生了起来,而他的头顶上飘着一朵红色的云彩,树梢上有鸟雀跳来跳去叽喳吵闹。
孟怀泽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转身回了院中,轻轻掩上了院门。
那只鸡孟怀泽留了两天,感觉再不吃便要坏了,他才将之炖了。他的厨艺的确不是太好,做出来的鸡肉只算是能吃,算不得好吃,他又对肉兴趣不大,吃了几口,最终还是将大半都浪费了。
邬岳在的时候,他懈怠了好长一段时日,常是好几日不开门问诊,以至于邻村的大夫趁机揽了不少病人过去,采芷还专门来提醒过他,孟怀泽对此却不甚在意,他无意与人争些什么,只要病人的病能被看好就行。
而现在,邬岳不在了,孟怀泽不用再成日里胆战心惊,生怕被人发现了那只妖怪的存在,便和往常一样开门问诊。
他的医术精湛,收费又低,态度温和,得人喜欢,很快,那些被邻村大夫招揽去的病人仍是都来找他看病。
日子慢悠悠又繁忙地过着,似乎和过往漫长的年岁没任何区别,那些空中飘舞着的灵,院中发现的小妖精,遥远时空中陨灭的尊神,还有邬岳那条狼崽子,消失得毫无踪迹,难以追寻,像是一场黄粱美梦。
梦醒之后,他仍是最普通的凡人一个。
白日里的时候还好,忙乱着孟怀泽分不出心思想其他,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常是难以成眠,身上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思虑许久,才隐约地猜出是邬岳那只不老实非要一直揽着他的爪子。
及至进入盛夏,雨水多了起来,常是半夜的时候窗外便起雨声,孟怀泽便起来冒雨去院中给花草遮上挡雨的布,然后便坐在廊下,听着雨声等天亮。
这或许算是想念,而想念是件很奇怪的事,天地万物似是都因此沾上了情绪,半夜的雨声会让他想起邬岳,晴天时的风也会让他想起邬岳,飒飒拂动的海棠叶会,屋顶上茂盛的桐叶也会。
但这些都很好忍耐,只不过是生活之余偶尔生起的一些莫名思绪,天亮时分站起身,抖落掉衣衫上夜间浸下的凉意,便又开始了新一日的繁忙生活。
让他难以忍耐的是夜间出诊时一个人回来的路。他总是在那个时候无法控制地过分想念邬岳,于是便忍不住抬头看路边头顶上的枝叶,只能看到一片片黑黢黢晃动的暗影,风吹出的刷刷叶声在黑暗中显得无比阴森,让他心里发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要看,似是下一瞬便会有条臭狼崽子从树上跳下来。
第36章 去了那么久
等夏天过去,日头一天比一天短起来,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夜色也越发漆黑浓重,连月光都似是怕冷,常是藏匿得寻不着踪迹。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孟怀泽院里的药草已经冻死了大半,只零星几棵独苗苗可怜兮兮地立着,在风雪中不堪重负晃个不停,屋内却是暖腾腾的,孟怀泽这两天刚点起火炉,他又穿得厚,倒是冻不着。
这天白日里没有病人,孟怀泽看倦了书,便趴在窗前,看外面纷扬飘洒的大雪。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川箕山也全都白了,孟怀泽看着有些出神。
他又去过很多次川箕山,夏时的繁茂,秋时的红叶,冬时的凉寂,他全都看遍了,川箕山好像还是以前那副模样,塌掉的两个山头上又生起草木,已是看不出太多突兀之处,其余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他一双凡人的眼睛,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万物生灵也仅是万物生灵。
这天白日里孟怀泽过得闲适,夜里的时候,邻村的一位老先生突然病重,那家儿子跑了几里路急匆匆地来请孟怀泽,孟怀泽来不及多想,穿了衣裳背上药箱便跟那人赶过去,到了地方,又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将将稳住病情。
孟怀泽累得够呛,大冬天的背上都忙出了一层热腾腾的汗,见老人的状况趋于稳定,这才吁出一口气。他又叮嘱了几句需注意的事项,谢绝了那家儿子送他回去的好意,让人留在家陪侍老人,他自己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在深夜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下了一整天终于停了下来,只偶尔飘下一些细小的雪粒,不知是从夜空中落下的,还是风从树枝上吹来的,月光也薄薄地洒了下来,将雪地映得发亮。
天地之间全是白色,风和雪停下来之后,世间万物似是都随着噤了声,只有孟怀泽踩在雪上发出的细碎声响,成了这寂静雪夜中的唯一动静。
孟怀泽被他自己的脚步声踩得有些慌,忍不住抬头向上看了几眼,路边的树叶子全掉光了,只剩下隐约的光秃枝桠,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地四处伸展。
啪嗒一声,头顶上有树枝不堪重负地晃动两下,上面的积雪碎裂掉落,恰好有一团落到孟怀泽的脸上,他先是被那细碎声响吓了一跳,又被这雪凉得打了个寒噤。
他拂掉脸上的雪,呼出一口凉气来,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想专心赶路快些回家,然而他刚收回视线便悚然一惊。
在他前方的白色雪地上,一团高大的黑色暗影正立在路中间。
孟怀泽停下脚步,有些防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团东西。微弱的月光只给它勾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那像是一条大黑狗,但也可能是一条狼,黑暗中孟怀泽看不清。
他心里跳得又急又快,那团黑影朝他走近了些,孟怀泽腿肚发颤,有些想跑,又强忍着停住没动,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邬岳?”
没有应答。
孟怀泽干咽了口唾沫,又小声地问了一遍:“邬岳,是你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骇人犬吠,那团黑影蓦地腾跃而起,凶狠万分地朝他扑来,孟怀泽来不及多想,丢腿便跑。
厚厚的积雪没过脚面,跑动起来艰难万分,孟怀泽狼狈地栽了好几个跟头,鼻腔之中因为剧烈的跑动像是着了火,然而危急之中他全然顾不得那些,竟爆发出超常的力气,一路磕磕绊绊也未停下,闷头朝前跑着。
身后的那只大狗不知是疯了还是饿坏了,追着孟怀泽不放,不时发出威胁的怒吼声。
一人一狗在雪中你追我赶,扑腾出二里地,孟怀泽的药箱早就跑丢了,一只鞋也不见了,但他不敢回头,只拼命地往前跑。
快到村头的时候,他没看脚下,滚进了一个大坑,扑腾着栽进了坑底的积雪中。幸亏雪厚,他摔下来也没受伤,只不过衣衫中一时间灌进了不少冰雪。
孟怀泽呻吟了两声,从雪中爬起来,抬头看向坑顶,这才发现那只大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甩掉了,没再跟上来。
他实在累得厉害,于是没动地方,在坑底坐了一会儿,直到冷得受不了了,他才撑着地面站起来,一步三滑地从坑底爬了上去,穿着仅剩的一只鞋踩着雪朝家走去。
等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孟怀泽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拖着发沉的身体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院门,却没往里进,而是转身在院门口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抹了抹眼泪。
他心底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甚至连害怕都没有,然而此时,背对着他的家,面向着铺掩着大片白色的山野,他一身狼狈地坐在其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崩溃。
恼人的眼泪像是擦不干净,孟怀泽手下动作越发急躁,将眼底下一小片皮肤擦得火辣辣地疼,被风一吹,带出一片针扎似的凉意。
半晌,他有些愤愤地放下手,低声骂了一句:“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