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1 / 1)

他坐在草地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山,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向一旁的空地,嘴角挂起笑意,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

邬岳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不知道邬岳现在在做什么呢?”

“又跟其他妖精打架了吗?”

“他那么厉害,应该打不输吧……”

他像是在询问他想象中存在的小妖精,也像是自言自语,他一身狼狈,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却寥远而又温柔。他顿了会儿,似是真的在想邬岳在妖界跟人打架的模样,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如果回来,他一定认不出我了。”

很久之后,他又说了一句。

“我有些想他了……”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身影逐渐淡去,邬岳忍不住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个百余年前留下的残影,最终在他指尖全部散去。

那是时灵草储存下的记忆,它们能够随心地记录下一些岁月的影子,只不过灵力微小,只能捕捉一些极小的片段。

邬岳向前走去,水泡碎裂的微小声音接连响起,像是空旷天地间仅有的一点余音。他行走在那些画卷之中,看着孟怀泽背着一个又一个人艰难地进山,看着他一脚踩滑滚落山坡又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爬上来,看着他在没人的地方露出苍白疲倦的神色,看着他在暴雨夜里踉跄着下山,看着他的岁月逐渐平静,背上背的又变成了药筐而非昏迷的人,看着他的头发变白,一点点地老去,最终成为了他在那个小院中见到的老人。

那些画卷接连地在他眼前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就如那其中的千万个孟怀泽,他无数次地试图想去抓他,却永远只抓到一片虚无。

最终,随着最后一幅画卷淡去,那幻梦般的一切彻底消失了。川箕山已经入夜,邬岳茫然地站在黑暗中,向四周看去,却哪里都再找不到一个他的孟云舟的影子。

他在原地怔愣许久,才再次抬步朝川箕山下走去。

在山下长着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与远处的那棵海棠遥遥相对,此时花已落尽,只有翠绿的枝叶在黑暗中勾出繁茂的影子,掩着下方隆起的土堆。

邬岳在那土堆前蹲下身来,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向前伸出手,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的手心缭绕,显出一朵淡青色的清雅的花,是雪招托他带给孟怀泽的。

邬岳将那朵花放在土堆上,头顶的海棠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贴着泥土的那只手却没收回来。月光从云中倾泻而下,昏黄的土丘宛如覆了一层白纱,他的手缓慢地、轻柔地抚过那层层黄土,像是抚摸这人界已然久远的时光。

像是很多年前停灵的那个夜里,屋檐下挂着一只绘梅描金的灯笼,灯影映在门廊之上,他踏着摇晃的光走进房中,凝视着棺木中的那个人。他看到那人脖颈间露出一条黑绳,伸手挑出来,黑绳的尽头挂着一截小小的黑木,中间闪着淡淡的蓝色荧光,是他当初从乌羽泽给孟云舟带回的花的花心。

看了一会儿后,他将那黑木又放回那人的领中,贴着那人脖颈的手却未再收回来。他像是着了迷,手指顺着那人的下颌向上,一点点地、细致地摸过那人脸上的每一寸痕迹。他的手心贴着那人苍老而冰凉的脸颊,周围静寂无声,他什么都感受不到,那人的呼吸,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空空荡荡的消失了,他从未觉得天地如此大如此空过,而他一个人站在其中。

彼时晦暗的灯光下,他摸着那人的脸,苍白的嘴唇动了又动,终究没叫出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仿佛只要它们脱了口,一切便都成了不可更改的定局。

可他却是如此害怕,怕得贴着那人脸颊的手指都在剧烈地发着抖。

几十年之后,他走过人间的许多地方,再次回到这里,在月光之下看着那座已然陈旧的孤坟。

有风从山中吹来,卷在树梢顶上,似是变调了的悲音,他的声音便落在这样的风里。

“云舟。”

这一声出口,他突然怔在原地,似是不敢置信于自己竟对着一座坟唤出这两个字。沾着泥的手颤抖着摁上胸口,用力得手背上都绷起了青筋,却压不住在那一声呼唤之后胸口之下骤然迸开的痛意,剧烈得他连喘息都困难,像一尾绝望的垂死的鱼。

他执拗地、冥顽不灵地、自欺欺人地捂着的事实就这样被猛然揭开,百年的时光都在这一瞬间被折到他的眼前,海棠树下坐着的那人望向他时温和眷恋的眼睛,大雨中那人倚在床上隔着窗冲他摆手轻声让他回去,他从集市上拎回的那盏灯笼挂在檐下微微摇晃,黄土填进坑中盖住了那人安然苍灰的脸……他看到他的孟云舟,老去的、他不肯承认的孟云舟。

邬岳猛地闭上了眼。

他牙关几乎咬出血来,那两个字却扎根在他的心底,枝繁叶茂,探出到人间。

“云舟。”

不应该的……

“云舟……”

他喃喃地喊,每个字都带着腥甜的血气。

风卷起坟上的薄土,再也不会有人问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了。

第88章 尾声1

九移山。

贺州最近过得又痛苦又甜蜜。痛苦的是在那场大战中,他不仅受了伤,那身引以为傲的狐狸毛也被燎得没剩了几根,甜蜜的是,在他受伤之后,图南十分自责,对他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体贴,每天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以至于贺州得寸进尺,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除了那身皮毛没长好,其余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却仍是每天哼哼唧唧的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将图南心疼得够呛,什么都顺着他,因此多占了不少便宜。

图南也并非识破不了他这些小把戏,只不过看着贺州身上的伤,再想起当时的情景,图南仍是心有余悸。再者,无论如何,当初这件事其实与贺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并没有必要被牵入到这些危险中,而他之所以前去,只是因为图南非要去帮临霍。

千年时光转眼而过,这其间六界发生了不少事,最重要的或许是苍明天尊与灵真天尊矛盾渐显,分管东西二天,渐呈对抗之势。两千年前联手绞杀元黎天尊之后,苍明与灵真一直共掌六界之权,然而这份平衡维持了不过千余年,便已是摇摇欲坠。

神界内乱,妖鬼仙魔自然都无法善其身。自元黎仙尊陨灭,六界虽看似太平,实则内里早已失衡,甚少管控,这也是为何仅仅是九移山周便有如此多的恶妖可供邬岳打架。如今神界自顾不暇,其余各界皆是蠢蠢欲动,侵占地界、战乱虐杀之事数不胜数。

面对各界种种骚乱,苍明与灵真却是置之不理,反而愈发频繁地派遣神将前往死地搜寻。传言在元黎天尊陨灭的那场大战中,有一只凶兽曾逃脱绞杀,藏隐于死地,自此再也未曾现世。这只凶兽本就拥有天生地育的强大煞气,又被元黎亲自点化,承有元黎的部分神力,若是能得到他并驯化驱使,便可成为六界之中唯一的主宰,不必再受另一神的掣肘。

苍明与灵真势力一向无二,那只凶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变数,因此每当死地有所异动,次次皆是神界最先发觉并前往探看,只不过几次发现的都是尚未成气候的新生妖兽,便毫不留情地诛杀而还。

如今苍明与灵真野心渐显,已然无法维持表面平衡,只得以六界为抵孤注一掷,看谁能先得到那只凶兽的力量。然而,两千年来那只凶兽在神界的严密搜寻之下竟能始终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直至二十年前,那只凶兽竟自行从终年黑暗的死寂之地走了出来。

他的步履缓慢沉稳,缓缓踏出,悠闲从容,周身笼罩的暗黑之气从广阔死地脱离而出,竟令六界都颤动一瞬,宛如不可一世的倨傲挑衅。然而正是这样骇人的凶恶之力,笼过死地边缘的那些弱小生灵时,却缓缓地收了爪牙,宛如一团无甚伤害的雾气,轻飘飘地拂过离去。

那看起来凶锐至极的力量,竟也能收敛得这般温和。

而在这只凶兽的背上,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嘴角微微含笑,眉间一点淡金的光华,闲适地坐在那只庞大黑色凶兽的背上。他明明刚从那样污浊黑暗的死地中走出,却干净得宛如一直住在高高的三十三重天上,不染一丝尘埃,而他周身的力量温和而强大,好似先前并非死地容纳了他,而是他容纳了那幽昧森暗的不毛之地。

能令仙妖神魔都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与臣服的神,只有一个。

六界之中曾经最为尊贵、传言中早已陨灭的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