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1 / 1)

天光微熹, 汴京城里的?花花草草蔫了大半,地上全?是被?吹落、又被?碾进泥尘里,连最?初色泽都分不清的?剩蕊残花。然而一片狼藉的?, 岂止是这些花草?

一夜之间,州桥下最?繁闹的?几条街, 竟都像是被?山匪洗劫过的?荒乱模样?。几乎每走十来步就能?看一家家铺子的?门窗被?打砸,有的?窗户破开了一个大洞, 有的?则是连门板都碎成几块,倒在地上,而铺子里面更是一塌糊涂。这些遭了秧的?铺面, 都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招幌上无一例外, 绣着偌大一个“裘”字……

只是此刻, 那些招幌都被?扯了下来,扔在地上。那裘字被?利器划得看都看不清,一旁还用腥臭的?鸡血抹了“闫贼”两个字。

天光越来越亮, 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掩鼻从裘氏的?字画铺和茶楼前经过, 却没有丝毫畏惧、同情, 只露出痛快的?神色,更有甚者,还往裘家的?招幌上踩了一脚,吐了口?唾沫。

“白脸狼,戴草帽!闫家郎, 裘家罩……”

随着日头逐渐升起, 童谣声又一次在汴京城的?街头巷尾传唱开来。

往日权贵云集的?裘府门前,此刻亦是门庭若市。只是围堵在门外的?人不再点头哈腰,而是满面憎恶;他们?手?上拿着的?也不再是见面礼和名帖, 而是一篮又一篮臭鸡蛋和烂菜叶;嘴里高声嚷嚷的?称呼,也从裘老板、裘大善人变成了闫贼。

只是换了个姓氏,天下第一善人就在顷刻间沦为了天下第一恶人。

善与恶、是与非,系于一姓而已。

“还在娄县的?那几年,我经常做梦,我总能?梦见自己?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与裘家拼争,有时输得一败涂地,有时也能?大获全?胜。只是斗倒裘恕的?那些梦里,从没有今日这条路。”

一条街外,苏妙漪坐在马车里,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裘府,“我从没想过,扳倒一个胤朝首富,竟是这样?易如?反掌……”

马车内,苏妙漪的?右手?边侧座上,坐着虞汀兰和苏安安。虞汀兰面容憔悴、脸色发白,俨然是一夜未眠的?模样?,而苏安安扶着她的?胳膊,眉头紧蹙着,眼神里的?担心?几乎都要溢出来。

苏妙漪缓缓放下了车帘。

裘府外的?景象被?隔绝在外,可人群的?叱骂声却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车厢。

每多听到一句“闫贼”,虞汀兰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终于,她忍无可忍想要起身,却被?旁边横出的?一只手?压了下来。

“别过去。”

苏妙漪无波无澜道,“你与裘府已经没有关系了。”

虞汀兰僵住,怔怔地看向苏妙漪,“……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裘夫人。”

苏妙漪从袖中拿出一页纸,递到虞汀兰面前,展开。

“放妻书”三个字骤然闯入虞汀兰的?眼里,她的?瞳孔猛地缩紧,一把将那放妻书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一遍又一遍。

直到确认那是裘恕的?字迹,虞汀兰才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我要同他当面说个清楚!”

苏妙漪攥着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怎么也不肯松手?,“你如?今已是裘家的?下堂妻,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陷入僵持。

苏安安绷紧了神经,目光在苏妙漪和虞汀兰之间打了转,心?跳如?擂鼓。不过下一刻,她就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虞汀兰,“夫人,你就听姑姑的?吧,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缘由……”

虞汀兰望着苏妙漪,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尽是酸涩,“我知道。”

车内微微一静。

“小报、放妻书,这些都是他的?意思,都是他早就与你商议好的?……是不是?”

苏妙漪的?眼眸终于浮起一丝波澜。她慢慢地松开虞汀兰的?手?,抿紧了唇,不言不语。

“你们?是何?时商量好的??是从他提前一步回京、发现京中已经冒出那首童谣的?时候,还是从三年前,从他答应将凌氏家业还给?凌长风的?时候?他是不是告诉你,有朝一日,若是闫如?芥的?身份瞒不住了,知微堂便一定要抢在消息扩散之前,将他是闫氏后人的?事揭发出去,以此撇清干系,不受株连……”

说着说着,虞汀兰的?嗓音便有些哑了,“他也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纸放妻书让我脱身,是不是?”

半晌,苏妙漪才嗯了一声,“你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

三年前,她为了凌氏家业与裘恕签下契书时,裘恕便在落笔前添了最后一条:一旦闫如芥的身份走漏风声,知微堂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发出小报,将真相昭示世人;苏妙漪也要将提前写下的放妻书转交给虞汀兰,并安顿好她。

外面的?咒骂声忽然大了起来。

虞汀兰蓦地伸手?将车帘掀起,只见裘府的?门缓缓打开,裘恕独自一人从府里走了出来。他一身墨蓝锦袍,手?里握着把伞,就像是寻常出门一般,走下台阶后朝人群施了一礼。

人群的咒骂声先是高了不少?,可在真的?看见裘恕时,竟又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出门做什么?”

苏妙漪蹙眉,不自觉前倾了身子。

虞汀兰攥紧了车帘,“裘家的?铺子昨晚都被?砸了,他若不出去,无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他也该多带些人手?,怎么能?一个人……”

“当年被?江湖中人悬赏追杀,闫家那些护着他的?奴仆,几乎没有活口?,尸骨无存,只留下他一个。如?今东窗事发,他怎么敢再将无辜的?奴仆牵连进来?”

虞汀兰苦笑,“他说过,他出生在闫家,受祖父恩养,不论是背负骂名还是任人泄愤,都是理所应当。可旁人不该遭受这一切,更不该为他而死……”

虞汀兰再次望向车外,只见围在裘府外的?人群再次哄闹起来,蜂拥着朝形单影只的?裘恕拥了过去。

因裘府外聚集的?人太多,衙门早就派了官差守在此处,以免生乱。官差们?拦住人群,不叫他们?近裘恕的?身,可包围圈还是越缩越小,叫裘恕寸步难行。官差们?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他们?手?里砸出去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裘恕撑起了伞,在一片骂声里往前挪动着步子。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上那绘有山水墨画的?油纸伞伞面,顷刻间就将那伞面毁得不堪入目。

虞汀兰远远地望着。恍惚间,好像又被?拽回了数十年前,回到了在自家院墙上亲眼目睹闫家被?抄家的?情形。

“他们?凭什么欺负如?芥哥哥……”

自小病弱、连阵风都吹不得的?虞汀兰,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梯子上,嘴里哭喊道,“他们?那么多大人欺负如?芥哥哥一个,我要去帮他……”

她不知道闫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闫如?芥做错了什么。在她眼里,闫如?芥始终是那个会偷偷翻过院墙来找她,给?她带吃食、给?她讲外面那些逸闻趣事的?邻家哥哥,是她唯一的?朋友,就像那只闯进她毫无生机的?荒园里,带给?她所有希望和色彩的?小蝴蝶……

“住嘴!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再唤一声,是想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