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是另一种的体面,胜过摆在台面上伤了两府的颜面,毕竟躲避不开,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看了些时,指尖掠过信上的字迹,托腮茫然几许,索性撇了撇嘴,把信往旁一搁,不去多想。柳嬷嬷收去一只匣子里,陈绾月也未拦阻,只是垂眸若有所思。
灯烛忽明忽暗,她的眸色却是明亮欢快的。不久前,韦延清大获全胜,接连三日犒劳军士,再过几日就该回了。思及此,陈绾月掉转过脸,整个人周身缭绕着粉荷般的纤柔美好,仿佛沉浸在朦胧的月色里,翩翩起舞。
她弯了弯唇,道:“未离相府时,虽偶有烦难,倒也不觉有甚,如今孤零零的在此,虽无烦难之处,清闲自在,却没有个根据。想来无论在哪,我毕竟都无后路。如今也无事,不若趁此机会去寻林老夫人,只是不知她老人家近来如何。”
林老夫人也在涿郡居住,不多时到了外面,门上的小厮进去通报,说是陈姑娘登门拜访。林老夫人吩咐把人儿请进后,携了陈绾月的手,径入后堂坐下。
寒暄过,陈绾月向林老夫人说明了来意。适逢范动妻子许氏过来,笑吟吟道:“说起来,后园子开辟了一处地方,围了篱笆,正不知种些什么才好,若是铁了心要学制香,竟把这一块地栽种成花圃,看着赏心悦目,也有大用处。反正菜圃一类的都有了,并不缺什么,空着也是空着。”
林老夫人欣然应允:“用不用得到,栽些花草总是好的。我记得陈姑娘有不少认识的品类,也拣几种,来年春发了芽,你的制香手艺也有所精进,何愁不能调出自己想要的香来,就是效用尚不大满意,大抵也是过得去的。”
那边许氏也笑着说了几句话,盛情难却,陈绾月便依着自己的记忆,说出了一两个易养的花类,又兼和了许氏所提的那几样花,不至水土冲突。
将近掌灯时分,陈绾月起身要走,林老夫人坚持送她到外面,又有几个没留头的小丫头紧随,提灯在后跟着照明,陈绾月也便放了心,搀扶着她老人家一路往范家院门走去。
林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慈祥笑道:“相府那边可有信来?”
陈绾月顿了顿,弯眸道:“老太太传过几次信关问,毕竟有些距离,相隔久了,不免伤心。”
林老夫人点点头,并没再问其他,一老一少又聊了几句家常寒温,快到门外时,小厮忽然匆慌走进,与这边众人撞了个正面。许氏呵斥道:“毛毛躁躁的,什么事这样急?”
那小厮一时不知该怎样说,仿佛双腿打战,整个人僵硬往旁一侧,连退几步让出视线都忘了,指给众人看:“外面,外面……”
他欲言又止,连陈绾月也不觉好奇起来,顺着小厮指的方向看去,林老夫人皱紧眉头,见外面隐隐约约有灯烛光影,像是有客来访,压低了声,不大耐烦道:“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没规没矩的,外面怎么着?”
不及小厮开口,一群人鱼贯而入,阵仗不小。陈绾月目光骤然一缩,怔怔望着为首的常服男子,一阵莫名的慌乱迅速席卷她心脏的跳动,几乎停住。她的嘴唇轻轻颤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握住林老夫人的手,躲去她身后。
她知道,李绅不会随意伤害别人。
他的目标,不过是她一人。
许氏见来人仪表非凡,又有这般阵势,不觉也无措起来,侧首问林老夫人:“您老人家可识得?难道是哪位世交家的孙辈?我实不知。”林老夫人摇了摇头。
似是觉察到那男人的视线,还有身边小姑娘的异样,林老夫人回过头来,欲要问陈绾月什么,忽见她面色惊惶,气质柔和,眼神却如风棱,直直地警备盯向来人。
林老夫人哑然失声,直觉那些人来势汹汹,忙握紧了陈绾月的手。许氏仿佛也看出什么,从后站去陈绾月的另一边,揽住她有些发颤的肩膀。
李绅四下看了一看,负手半晌,若无其事地笑道:“朕悄悄出宫来找你,只韦丞相与其夫人告诉朕说你往幽州去了。”他停顿了一下,仿若不解与苦恼,“绾儿,朕在长安,你为何要离开朕呢?”
他装作不知,陈绾月却不愿纠缠,再三提醒道:“望陛下慎思,民妇已是韦家的人,自然与夫随行。陛下政务繁忙,何必苦追?民妇实不解。”
李绅默了默,道:“你若气朕当日无礼,朕同你赔罪,朕再也不勉强你了,跟朕回长安罢?”
陈绾月皱了皱眉,发觉李绅的异样之处,貌似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忽略过去,只是一味将她当作普通女子,而非他人妇。以往他并不似这般专横,骨子里仍有皇室的礼与傲,言语间有过介意她已是韦延清的妻子,而非现在全然不拿她当一个心有夫君的女人看待。
他的神情微有生硬,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陈绾月瑟缩了下,没有说话。
林老夫人和许氏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到,一众侍卫拉开林老夫人与许氏,两个年幼的孩子受了惊吓,在一旁嚎啕大哭,陈绾月瞬间意识到可怕之处,眼眶骤红,忙扑过去蹲下身来,替许氏安抚两个孩子。
李绅一步步向她走来,末了,也蹲下身,从她身后瞧那孩子,英俊的面容难得多了抹真挚的柔情。他伸手弯着手指,碰了碰那孩子的脸,看着身边惹人心疼的女郎侧颜,笑道:“若我们有个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听此,陈绾月惊恐失色,完全没料到李绅竟会说此露骨之言,再次对她所剩不多的好感又添一击,她始终记得那年桃花树下的李公子,温和有礼,举止不凡,甚至两人很快能交心,不用半句言语。可如今的他,不知为何却变成了这样,也或许他一直都是,执着不肯放弃自己所得不到的。
陈绾月并没就此给李绅下了断言,而是颤着声问道:“陛下,到底为什么?”
李绅一怔,忽然笑了:“知道吗?朕就是因为这样才非你不可。”陈绾月胆寒,这时的李绅显然很危险,就如蛰伏的猛兽,一旦受到刺激,便会伸出爪牙,使得对方再无反抗之力。她没敢出声,那边还有林老夫人她们的苦苦哀求。
“你总是愿意相信朕。”
而不为一切表象所欺骗。
身在尔虞我诈的皇室,不知隔了几层肚皮,有时就连李绅自己,也看不清他自己。他已经习惯了受人误解,即使那并不是真正的他,而是或正派、或小人、或旁观者眼中的自己。直到遇见陈绾月,一个总能看着他的心,而非表象的姑娘,李绅才觉有长久的安宁。
仿佛只要待在她身边,他的内心就是最安稳的。
她是漫天雨水中唯一的一瓣莲花。
68
第68章
◎几日过后,会发生什么,她不敢想。◎
天子在前,林老夫人等并不敢插声,也不好擅自忤逆,哪怕李绅这时问句话,家中老小仍得恭敬回答。谁也没想到那位宫中的九五至尊竟会出现在此,连夜奔赴,以往从不曾预料会目睹龙颜的众人只得愣在那儿,静观其变。
李绅不喜叫人看着,一挥手,宫廷侍卫纷纷上前将闲杂人等驱赶出了中央庭院,锁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东厢房中。若是旁人,林老夫人等必然不住地大声呼喊,可外面却不是她们能冲破宗族礼法去对抗的一位人物。
林老夫人深思罢,引着许氏等人,一齐跪下恳求“陛下开恩”,隔着门窗,此起彼伏的声音没有哭声,却令人有种潸然泪下的紧张。陈绾月忽然间掉了泪。她低眸望见脚下,一颗心沉若寒冰。
她只消用手一捏,冰也就稀碎。仿佛一切与韦延清有关的记忆也跟着碎了。
李绅缱绻的昵语轻轻落下,一句又一句凌迟着陈绾月的血肉,进而深可见骨,她只是沉默着,柔若无骨的小手轻缓抚摸两个孩子的后背,她把他们拥入怀中,试图挡去所有属于自己的气息,故而消失在李绅的眼前。
她阖上眸,脸偎在其中一个孩子不安的肩上,一行珠泪悬在腮边,缓慢下滑,又急速坠落。
不久前,崔老夫人在信上关切询问,求证他们何时成婚,毕竟家中无阻碍,两方无亲约,又同往幽州长居,完婚是必然。她突然想起了韦延清,更记起了那日看信时候他的回答,比过去所有时刻都要清晰地一一浮现在她的心口。
韦延清是这样说的:“我们耽搁太久,这次回来便可完婚,如何?”
她自是点头答应,并且一面为他安危着想,为战事和将士们揪心,一面暗暗欢喜期待着那一日立刻出现在眼前。她不是迫不及待想要嫁人,而是想要迅速有个恰当的结果。这么久过去,若是再寻常些的人家,经此几番波折,早也成了亲,何况朱门绣户,追究体统。
只是到如今,红烛尚未燃,诸事不休。
这倒也罢,两人在一起实属不易,眼看一纸婚约即将圆满,却又再生事故。天下乱,夫君出征。帝王耍戏,妾不能避。若是可以,陈绾月直想转过身来,问一问身后那人,到底为何揪着她不放。然而这种话太过无理,她顷刻间打消了那不必要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