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1 今夜台风抵达

才将七点,这昼长夜短的夏日傍晚就全黑了。

铅灰色云层低垂,密密层层地酝酿雨意,空气黏在皮肤上,周身没一处爽利。

湿气简直要钻进骨头里积水,长出跗骨之苔。

老谭坐在店门口,庞大身躯委屈给一张矮凳,肚皮叠成梯田,举着收音机听天气预报。

“受超强台风蝴蝶影响,预计将在未来三小时内遭受强风雨袭击......”收音机信号不是很好,滋滋啦啦地响,仿佛台风把声音吹得东倒西歪。

老谭懒散嘬着牙花子,“台风要来了,关店吧,阿铎。”

墙壁上两台风扇从左转到右,闷热丝毫未减。

陈铎却浑不在意,蹲在一辆摩托前面清洗节气门。纯棉背心早湿透了,贴在小麦色皮肤上,勾出肌肉贲张的纹路。

他头也没回,声音冷淡,“你先走。”

老谭“啧”了一声,“收那点钱还要加班加点做,加钱我也不做,耽误我搓麻将。”也没累着他,偏要抱怨一下,主要懒散惯了,见不得人勤快。

陈铎来了后,他这小小一爿汽修店就忙起来了。

从前只承接电频车与自行车的维修业务,陈铎带来了全新技术,越野摩托车,不论轻型重型,到他手里没修不好的,价格还公道。

此后谭记车行便在摩托车圈子里口口相传,成了物美廉价的典范。

陈铎有自己的主张,价格便宜点,一是打响知名度,二是他也能练手。毕竟只在里面学了一年汽修,没有实操经验,还是稳健些好。

老谭什么都听他的,陈铎给他做伙计,那是屈才。好歹十七岁上了大学,还是高考理科状元,就算后来被大学开除,也风光过一阵,比他和他儿子强。

老谭站起身抻腿抻手,又喊了声:“阿铎呀,收摊吧,我这周身不爽快,怕是风湿要犯了。”

陈铎终于回过头,眉目俊朗,神情却寡淡无味:“你走你的,别操心我。”

老谭摇摇头,不准备再劝。这小子就是千金难劝的劳碌命,跟他爸陈君一个样,朽木不可雕也。他跟陈君当了半辈子好兄弟,后来他不幸下岗,陈君二话不说,拿出私房钱接济他开了车铺。陈铎出狱,也只有他一人去接。陈君是他半个异姓兄弟,陈铎就是他半个异姓儿子。

这半个儿子委屈在这间小车铺里,事事亲历亲为,宠得他一身懒骨。

老谭叼了一支没上火的红塔山,摇头晃脑哼起歌,趿拉着拖鞋,往飞燕麻将室去了。

时过九点,客人匆忙赶来取车,一面抱怨天气,一面跟他道歉,“下班太晚,兄弟多担待。”

客人试了试车,走之前散了支烟给他,顶着风仓皇而去。

陈铎回身将烟扔进抽屉里,他从不碰容易上瘾且花钱的消遣,但客人散烟也不推辞,都留给老谭父子。

树木为风助兴,道旁的梧桐快要晃秃。他稍微收拾一下,拉下卷帘门,往家走去。

谭记车铺在春水街东头,临一环路。他家在春水街西头的一座村里,不是农村的村,是城中村的村,铁路新村。

那里是阳城铁路局的家属区,八十年代的房子,如今老了颓了,依然屹立不倒。十年前说要拆迁,嚷了十年也没拆成。这一个片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紧挨市中心,一万二千户人家,却是拆不起。后来政府拍板,将外观重新刷一刷,面对大马路的墙面画上彩绘,变着法子妆点市容。

这里随着时间老朽,也随着时间攒出诸味纷呈的市井烟火气。

春水街藏污纳垢,却虽败犹荣,它也曾风光无限过。1950 年,这城市第一座火车站就建在附近,后来又建起铁路局家属区,一度成为阳城最繁华的区域。到了 90 年代,火车站扩建,附近又修起商贸批发市场,春水街迎来最繁荣的时期,商店林立,街道两边种满法国梧桐,遮荫蔽日,盛夏时别有一番风情。

后来城市重心慢慢往南移,移到南区,有多少人在春水街发家,就有多少人向南移。富人移了过去,南区成了富人区。这里最先发展起来,也最先衰老,外来人一多,便成了城中村。

风干刮半天,沉甸甸的乌云还未成气候,只挤出一星半点雨滴,时断时续。

他拐过一个弯儿,临街一串店铺都关了门,只余网吧半拉着卷帘门,泄出亮黄的光。里面坐满人,都是上通宵避台风的。

三个瘦鸡仔似的黄毛小子站在网吧外,围着一个半躺半倚在墙壁角落的女人。

他们嘻嘻哈哈调笑,轮番轻踢女人,仍没把她踢出反应。

一人蹲下,脑袋凑到女人脸前,轻浮一笑,“哟呵,还是个美女。”

另一黄毛说:“美女?蝶恋花的砂女吧,喝醉了随便一躺,等着人捡尸。”

蝶恋花歌舞厅乃春水街一大特色,专有伴舞小姐陪跳舞。砂砂舞又乃蝶恋花一大特色,挑选砂女跳一曲十元。脸贴脸,肚贴肚,严丝合缝,半小时挪一步。就这一步,红男绿女无声胜有声,在皮肤骨节之间道尽男盗女娼之事。

三人未满二十,成天无所事事到处游荡,没事爱往歌舞厅里钻。通常只有跳一曲舞的钱,余钱还要吃饭抽烟上网。这时遇见裂了缝的蛋,难免兴奋,猴子似地怪叫一阵,轻浮调戏起来:“醒醒,吃宵夜,哥哥们请你喝酒。”

他们见女人毫无反应,耍流氓的心思更壮了几分,“不喝?去不去优民招待所啊。”继而爆发猥琐的浪笑。

陈铎在他们面前站定。

三个一见是他,退后一步,其中一黄毛规规矩矩招呼,“哟,铎哥,喝两杯去?”

陈铎看着他们,墨黑色瞳仁无情无绪无神采,三人被盯得发毛,笑容逐渐挂不住,讪讪地说:“走吧,我们请客。”

他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三人自觉没面子,又没胆子硬来,只好如裘千仞吐枣般啐出一口痰,骂骂咧咧走开,好歹是保留住了小混混的体面。

历来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眼前这位是动过真刀真枪的亡命徒,不敢轻举妄动。

小瘪三走了,他看向女人,浓黑长发遮住整张脸,一身杏色连衣裙,裙角早被雨水染脏,染上一连串斑点,粗看像泥点。

他眯眼细看,不是泥,是血点。

他轻轻踢了踢她的脚,女人不动。又踢了踢,“暴风雨要来了。”

女人仍是不动,垂着头,两腿如圆规,划出四十五度角,直直摆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