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离手中的木头人小像发出同那些星丝星子一样的光,那天真无邪的小人像脸上,突然划下一个血珠来,像是流下了一条血泪似的,与那了无心事的笑容在一起,显得异常违和。
白离突然意识到,这块用来雕刻人像的木头,原本是星盘底座的一部分。
他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想起施无端每日用自己的血喂养星盘,想起他方才突然问起的那句话……他想要干什么?
无数黑影疯了一样地向星盘中间的施无端涌过去,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些东西都是不过尘埃浮土一般,打着旋的风自他脚下升起,像一道所向披靡的罡风,毫不留情地将那些黑影都扫了出去。
夏端方肃然站在一边,那总是显得有几分可笑的小胡子和身上挂着的大铜钱,都在滑稽中生出了几分异样的庄重来。
只听施无端一字一顿地说道:“贪狼入六宫,进三息,走神座……
很多年前,江华散人用一个六回活阵,将施无端困在了山上,那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借了白离一根星河杵,操控星盘上的星子按他的心意行走,骗了那会随着星辰变动的活阵自己打开。
后来几十年,他都没有再做过这样有水准又胆大包天的恶作剧,施无端几乎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星盘上的星子缓缓移动,漫天的黑云突然停滞,仿佛被这上下两重天迷惑了一样。
魔宗之外三对妖境,便是以六回活阵的形式彼此连接,将魔宗与人间一分为二,互为光影,颜甄利用白离的因果,再次强行将魔宗打开,六回阵被撕裂,施无端便正好借此机会,点他最后一盏灭世的灯。
不破不立。
颜甄动容,所有人皆动容,顾怀阳突然拨开众人,抓住一个方才帮忙借力构架镜像的骑兵,问道:“你……你告诉我!六爷要干什么?!”
骑兵肃然道:“回将军,六爷说,这是最后一条牵连所谓‘国运’的线,这一线剪断,便是老天爷奈何不了他重整这块大陆上的秩序,所有的东西都会有新的秩序,请将军放心。”
“放心?!”顾怀阳几乎把眼睛瞪出去,扭头看了一眼那站在星盘中间,好像献祭着什么一样的施无端,一把抓起骑兵的领子,“我放心什么?那是我兄弟,从小被我捡回来,一直把他带到这么大,我拿他当半个儿子,你让我放心什么!”
自脚下升起的风将施无端的发髻彻底打散,每一颗星子都在他的手里,那些复杂的运转轨道,就像命数一样无常又彼此牵连,千百年来没有人能算得清。
天空的黑慢慢散去,明明是半夜,却突然从云层下漏下一束阳光,那一线光如同来自天外的利剑,笔直地将一团黑乎乎的魔物钉在了地上,顷刻便将其烧成了一把黑炭。
颜甄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剧烈地颤抖:“他竟敢……竟敢……”
空中陡然升起六道颜色各异的光,像是地震将至的时候露出的颜色一般不祥,他们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人们捂住眼睛,连白离被那光刺得眼睛生疼,但他认得,这便是魔宗外面包裹的妖境,曾经把他和施无端困在其中一个多月。
那些星子严丝合缝地运转到一起,六道光突然散开,各选了一个方向,沉入了大地,地面隆隆,即将地裂一样,而远方,六座大山自平地而起,像是给整个要飘起的大陆钉了六根钉子一样。
无数条光突然从天空中落下来,将地面上那些魔物席卷殆尽,他们尖叫,扭曲,声音嘶哑,渐渐被星丝织成的一张大网压入了地面以下,那光仿佛带着灼烧一般的温度,白离忍不住想要偏头退避,却发现身上像一个蛹一样把他裹起来的丝线,已经替他将那些光都遮挡了出去。
他抬起眼,发现施无端自千万人中回过头望过来,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
然后一道惊雷劈了下来,被欺骗的天地终于震怒,雷霆之怒加在了这个妄图行神之事的凡人身上,诡异的日光与闪电同起同落,每一个人都短暂失明。
施无端却纵声大笑起来。
夏端方蹲在一边,双手抱头,被天地之怒震慑得缩成一团,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听着耳边那人放肆的笑声,心里想,怎么即使白公子回来了,六爷他依然疯了呢?
那一刻施无端心里所有的委屈、悲愤全都化成疯狂一般的大笑脱口而出,神佛如何?天地又如何?
既然与我灵魂,为什么困我于火热之中?既然给我双眼,为什么叫我不得远望?既然生我双耳,为什么听不见半句真言?既然长我一副唇舌,为什么事事迫我三缄其口?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什么是造化?凭什么为造化?如今不也都被我弄于鼓掌之间么?
焦雷劈在身上,灼痛入骨,施无端想道,也不过如此么。
所谓天地雷霆一怒,不过毁一凡人肉身,这被愚弄的蠢物或许永远也不明白只要精魄不死,反抗的种子就不会破碎。
第七十九章 终
然后他的笑声终于湮没在了无边的雷声里。
二十年前,一道九天神雷劈开了苍云谷,为了警告一个幼童不得泄露天机,将地下镇着的魔宗露出一条线的端倪来,是为一切因果初始。
而今,一切的因果即将在此终了,昔日被按着脑袋向西天磕头的幼童已经长大,一身反骨长成,他九死不悔,无所畏惧。
空中突然升起七盏山灯,只是那电闪雷鸣太过震撼,以至于竟没人留意到,那灯缓缓升上半空,一盏一盏地熄灭,浮光掠影,最后全部归于沉寂。
轰隆一声。
白离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却挣不开那蚕茧一般的束缚,他心里生出无边的绝望,一声一声地喊着施无端的名字,直到喊叫道声如虫鸣,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头卡出一口血来。
然而……无论他是那思虑深重的小狐狸,还是万人惧怕的魔君,这世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轻易困住他。
然后他身上的束缚突然没有了,所有的丝线像是枯死一样,变成了毫无生命力的线,颓然垂在地上,白离僵住,他双目赤红地抬起头,望向那众人中间明显空出来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踪迹,只剩下地上一把灰。
脚下的镜子突然碎了,一切都是幻象,忽而天晴……只有浮灰所在之处,留下一块被削去了一个底的星盘,一头高一头低,星子倾颓,已经化成了一把普通的沙子。
白离翻身下马,独自从千军万马中穿过,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木头人。
突然,一人高声道:“他……他是魔君!”
有不知死活的人上来拦他,然而还没接近,便已经身首分离,在尖锐的马嘶声中,脑袋飞了出去,白离脱了束缚,顷刻间便落到了施无端消失的地方。
他木然地跪下来,感觉求了一辈子,追逐了一辈子的人,才以为抓到手里了,却突然又化成了一寸微风飞走了,于是便像……他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似的。
白离伸出手指,轻轻地抹过地上仿佛还残余着温度的灰,心里想道,怎么可以这样呢?
施无端,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顾怀阳突然回过神来,吼道:“攻城!攻城!”
然后他竟一马当先地便冲了出去,丝毫也不顾忌自己中军主帅的身份,视线都被什么东西占满了,总觉得有点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