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罗葛就差赌咒发誓了,见沈渺还是?挑眉不信,只得贼眉鼠眼四下张望,压低声音悄悄扯了扯沈渺的衣袖:“沈娘子,借一步说话,借一步……”
扯了两下,扯不动,他困惑地低头一看,才发现沈娘子的手正被人握着呢。又顺着那条胳膊往上瞧,一个头极高的郎君正冷眼睨他。
这人生得太高,他方才太着急也没抬头看,都没留意沈娘子身边那是?个人,还以为是?一堵墙呢。
“这是?……”药罗葛讪笑。
沈渺想了想,反正都要定亲了,便?大大方方地回答:“这是?我家官人。”
话音刚落,握住她的力道立刻便?大了不少,沈渺便?也小指头勾了勾谢祁的掌心?,权作安抚。
春鈤
药罗葛一怔,旋即绽出满脸夸张的笑来,车轱辘般恭贺个不停,吉祥话说得比喜娘说得还流利:“早闻沈娘子要结良缘,今日得见郎君,真真是?玉堂金马配嫦娥!”
沈渺笑着抬起另一只手:“多谢你吉言了,回头一定请你来吃酒。罢了罢了,我们别在这儿说话了,到外头去,我好些?亲朋都在那儿,你先?容我安置好家里人和手里的东西,再与你细说。”
既然药罗葛提及了她的 “爹娘”,沈渺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虽说之前厢军的蔺教头也曾向她透露上头在查三年前的纵马案之事,但后来便?没了消息,沈渺也一直没多去关注。一来这事儿她做不了主,二来她生怕牵缠过多,招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事;三是?她和湘姐儿、济哥儿都已经慢慢走出了那段阴影。既然无力匡正这世道,便?也只能安生度日、好好活着了。
无力回天固然叫人悲哀,选择放弃或许有?些?可耻,但自私地为自己活着,又有?什?么过错呢。
药罗葛听见沈渺松口了,早把眉眼笑作初三月牙儿,侧身唱个大喏:“是?是?是?,沈娘子但请尊便?,某便?在一旁恭候。”
沈渺便?拉着谢祁过去,将因那句 “我家官人” 而险些?步子踉跄的他摁在顾婶娘身边的小凳上。家里那几个孩子早已拿着大镲、手鼓和旗子,全都趴在栏杆上,时刻准备着为顾屠苏父子俩的龙舟摇旗呐喊。
唐二和福兴一左一右,如门神一般守着他们,生怕这些?调皮的孩子激动起来掉进河里去。
杨柳巷的街坊邻里都从自家搬了凳子过来,又在这茶棚里买了几斤粗茶、瓜子,便?挤挤挨挨地围着小桌,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大笑。阿桃也加入了婶娘们热火朝天的八卦局,磕着瓜子,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还凑上前问道:“啥…… 酗酒摔进茅厕里的是?谁呀?”
“方婶娘的侄儿,你见过的,上回还来沈记吃汤饼呢,就是?那个头顶秃了一圈,发髻都包不住的。”
阿桃立刻皱起脸,嫌弃地 “咦” 了一声,还搓了搓手:她还给他送过汤饼呢!
此时龙舟赛还未开始,但两岸早已热闹非凡,连站脚的地方都快没了。听闻那几片最好的临河彩棚里的位置,半个月前便?被预订一空,坐着的大多都是?富商,还有?些?达官贵人搭的是?自家的棚子,四周都围着昂贵的纱幔,自然不像平头百姓这般拥挤。
正值午时,浓烈的日光劈开云层,水面早已被映照得碎金点点。远处垂柳下,已有?十二艘彩绘龙舟排成雁阵,蓄势待发。不过浆手还未上船,只有站在水里的赤膊汉子在往龙舟上搬大鼓。
沈渺俯身,在谢祁耳边轻声说道:“那我先?去和药罗葛谈事儿,你替我坐着陪陪婶娘们可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谢祁的耳朵被沈渺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挠得痒痒的,不由?笑了起来,点头应道:“好,你去吧。”
沈渺也笑了笑,又把家里带来的零嘴都倒在桌上,和婶娘们寒暄了几句,又托顾婶娘帮忙照看孩子和谢祁,便?和药罗葛挤过人群,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说话。
谢祁捏了捏被沈渺气息撩过的耳朵,时不时便?侧过头去追寻沈渺的背影。
茶棚里挤得水泄不通,有?拖家带口来看龙舟争渡的人,有?高高举着滚沸嘶鸣的铜壶穿梭在人群里送茶汤的茶博士,有?担着香糖果子扬声吆喝的货郎,还有?身前挂着木箱子,敲着竹梆子卖冰雪冷元子的小贩。
谢祁在人声鼎沸中,半站起身,透过人潮人海找寻沈渺的身影。直到看到她与药罗葛站到角落里,身前凭靠着栏杆,站定了,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又安稳地坐了回来。
他手里还被顾婶娘随手塞了一把瓜子,他盯着炒得干爽喷香的瓜子看了半晌,便?将瓜子放在腿上用衣裳垫着,用两只手掰着剥壳,剥好的瓜子仁则单独搁在帕子里,剥几个往人堆里张望。
他那总是?伸脖子扭头的动作,连激烈地与其他婶娘讨论交换着八卦的顾婶娘都发现了,顺手又塞给他一杯茶:“大姐儿丢不了,你且安心?喝茶吃点心?吧,眼珠子都快粘人身上了,你是?望妻石转世么?”
说得阿桃噗嗤笑喷了茶,又赶忙用茶杯挡住自己咧到耳根的嘴。
谢祁被调侃得满脸通红,但还是?舍不得收回目光,偷偷地瞄了又瞄。
沈渺在家里时,眼里总是?带着笑意,眉眼间透着温婉和煦。可此时和药罗葛交谈,却露出一副严肃认真、甚至有?些?冷淡的神色。
其实谢祁一直都知道,阿渺温婉柔美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强大而从容的心?。她明明如此年轻,却好似早已看穿了世态炎凉。有?时她一个人独自坐着,垂眸沉思,也会露出这般淡淡的神色。
抽离清醒、专注笃定。
每每看到这样的她,谢祁哪怕身处这浮躁喧闹的闹市,都觉得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阿渺,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哎?是?不是?要开始了!”
顾婶娘突然站起身,扑到栏杆处,喊道:“开始了!”
果然,一阵如浪涛般的欢呼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咚咚咚 ”
舟头的鼓手抡圆了膀子敲响大鼓,鼓点瞬间密如急雨,十二道龙舟如利箭般冲了出去。顾屠苏赤着膊,腰间围着五色丝,手持朱漆船桨,破开水面。桡手们齐声吼起号子,船桨拍打着水面,溅起层层水花,在日光下碎成万千光点。
“顾二哥!我瞧见了!那个青龙舟上最黑的就是?顾二哥!” 湘姐儿已经大喊着举起大镲,“铛铛铛” 地敲了起来,“顾二哥冲啊,快划啊快!”
“二哥!二哥!”
“那个黑不溜秋的就是?我们的顾二哥!”
陈汌赶紧吹起喇叭,李狗儿敲起鼓,砚书挥舞着旗子。等顾屠苏划着龙舟飞速驶过时,湘姐儿领着群小猢狲更是?卖力,喊得嗓子都快劈了。
沈渺和药罗葛瞥了眼破浪冲刺的龙舟,数条龙舟贴着河面飞掠而过,船身上彩绘的鳞片在波光中好似真的活了过来。
但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细看。
沈渺与药罗葛同?时转回目光。
“沈小娘子可晓得,令尊令堂三年前丧命的那桩公?案,前日里已在大理寺画了朱批子,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药罗葛拢着袖子,斜倚在栏杆上,接着说道:“…… 当?初指使?人冲撞行?人的,原是?宫里太后娘娘那位‘义兄’,如今称作乐江侯的。此番三司会审定谳,已改判乐江侯去职革爵、全家流放。听闻官家也有?意将乐江侯家中抄出的财帛用于补偿当?初被牵连丧命的百姓家人,只怕不日便?有?旨意下来,这对?沈娘子一家也算是?个慰藉。”
药罗葛对?沈渺行?了个礼,说道:“当?初这事儿在先?帝朝,无人敢提及,如今也算事有?转机。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如今能真相大白,令尊令堂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为了此事,也该恭贺沈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