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娘怔怔地出神。这段日子她真是开?了眼界了,金陵城简直比汴京还要繁华,那秦淮河上尽是花船, 橹声丝竹声,声声不尽。
她和李挑子还特意去逛了乌衣巷和朱雀桥,那乌衣巷口还有瞎子弹唱什么六朝旧事春波尽,李婶娘听不懂,但还怪好听的。
好吃得也多啊:蟹眼汤、榆钱糕、明前雨花茶、湖菱米浆、蜜渍樱花……李婶娘和李挑子原本想着要节省些银钱,即便出门在外,也不能拿着人家大姐儿给的银钱四处挥霍嘛……
可那沿街叫卖的摊贩实在太多、太香了,两人还是没忍住买了几样来尝尝。
先吃了那个“连环寒具”卖糖的把麦芽糖一下一下拉成游丝,裹着油炸撒子盘作九连环状,拿牙箸挑着吃,那糖丝能拉得蛛丝般纤细不断。
李婶娘和李挑子只买了一个,两人分?着吃,结果两人各吃了一口,香甜味由喉头滚入心尖,便想到狗儿了他还没吃过这样好的糖呢。
之后?还吃了一回炙鹅,金陵的鹅是用?松明火、安息茴香熏烤的,皮上再刷一层桂花蜜,那皮子烤得脆脆的,香极了。
李婶娘吃过这皮脆柔嫩的炙鹅后?,便料定沈大姐儿那炙鸭是从这上头学来的怪不得她手艺好呢,这金陵城里没吃过的好东西可真多啊。
南边气候也暖和,李婶娘坐在朱雀桥下的“张鲜生”铺子里吃削得蝉翼透光的鱼脍时,迎面吹着早春三月的河风,都一点儿也不觉着冷。
金陵海贸昌盛,他们还见?到了许多黄毛绿眼睛的波斯人,沿街在卖些舶来的玻璃镜、千里眼,还有些花纹绚丽的毛毯子。他们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在金陵呆了几日,让李婶娘这样爱凑热闹听八卦之人,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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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看?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当时她真恨不得长?出三个脑子、八双眼睛来,把这些景象全记下来,这样才能回来跟老街坊们吹嘘个三天三夜。
可惜他们也只腾出空来逛了半日,买足了鸭子,又买了些方便携带的土产:雨花石、雨花茶饼之类的便立刻返程了。
在船上颠簸一个月,差点没把李婶娘在金陵见?过的好东西都颠忘了,她在船上睁眼喂鸭子,闭眼也是喂鸭子。
脑子里都只剩鸭子叫了。
这会,她靠着船檐往下望,上百个赤膊汉子背着三股苎麻纤绳跳下河了,齐声吼着号子,弓腰蹬地开?始往前拉,汴河水很快漫过他们腰间的牛皮护裆,寒浸浸地贴着肌肉突起的腹部。
宋朝的漕船大多都是平底船,每到要起航或是靠岸时,没有纤夫是无法离港或靠岸的。
虽然官家已经花费了不少?银钱扩建了船闸,但还是不能不用?纤夫牵引船只。
他们是繁盛的南北漕运中最?不起眼,却?又是最?重要的“血肉航道”。
李婶娘有些难忍地别开了眼,那些纤夫肩头的皮垫都磨穿了,纤绳勒进肉里了。
据说汴京城外有纤夫营五十四所,共三万纤夫,先帝朝时每日每人仅有三十文的日薪;现?到了官家手上,他以自?己的内藏库贴补这三万人,如今他们已能到得每人每日得八十文了。
也算好事吧。
转开?眼,李婶娘又见?到三三两两的包夫肩头搭着扁担,船没靠岸,便已踩住跳板,纷纷想往船上爬了,他们扯着嗓子对船上的人喊:“这位员外可要抬货?二十文一担,保不湿角!”
看?得李婶娘心惊肉跳的。
“不要命了你!”手提“验”字灯笼逡巡的漕丁很快就发现?了,抬起灯笼柄把那几个包夫扯了起来,大声怒喝道,“一会儿掉进河里,叫船挤成肉泥可别怨没人给你们收尸!”
“不敢,不敢了。”包夫们点头哈腰,讪笑着逃回岸上,却?还是不住地踮脚等候,似乎只待一有船靠岸便想冲上去。
几个排岸司吏员和漕丁见?惯了这群人,摇摇头,继续往前巡视,领头的打了哈欠,没一会儿其他的也跟着打起哈欠。他们就这么哈欠连天地从头顶“漕挽天下”的御题金匾下走过了。
这字据说是太宗皇帝赵惟正亲笔题的。
船一停稳,身穿皂色公服的胥吏便手持铁戒尺,边丈量船身吃水线边扬声确认:“淮南路粮纲船,载重三百料(载重约18吨),泊丙字埠头”他的戒尺敲在船头镶嵌的铜牌上,铛铛作声。
大宋每一艘漕船上都钉都船务颁发的铜牌,是往来漕运最?重要的符验。
确定船头“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司”的刻字无误,胥吏吹响了脖子上挂的号角,岸上的巡检司弓手立刻围了过来。
他们脸上都带有“粮”字刺青,背着弓箭腰间有佩刀,是专门盯着每一艘纲船上的卸货船工的,为了防止有人偷漕粮,夹带私逃。
船上很快便开?始卸粮了。虽然专门为官家御前供奉的官船也前后?脚到了,但码头上仍然优先卸李婶娘和李挑子这艘船。
大宋漕运管理是非常严格,之前船上的官吏便为他们解释过,除了插黄旗运边防军粮、赈灾粮的快船,便是插青旗的粮船优先,接着是白旗的盐船、再往后?才是朱旗的贡船。
“《宝元漕令》上写的,除边关急递外,粮为社?稷本,盐乃百姓需,此二者纲船至,百货纲避之[注3]。官家爱民如子,前阵子正好遇上大批粮船入京,还有贡船积压滞留在陈留码头整整七日呢。”
那漕丁挺着胸膛,似乎很为自?己能分?在粮船上做活而自?傲。
李婶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到蔡州时滞留了两日,那时因为刚好有一批悬着黄旗的军需船来了,一路吹号,抢在他们之前入了港口,他们为了避军船,在河面上便多飘了两日。
不过……李婶娘隐约记得先帝时期好似不是这样的。她还记得有一年,有藩属国朝贡的船入汴,两岸百姓见?了贡船都得下跪叩拜呢。但她还算聪明,只是点点头,没敢多议论先帝的事情。
李挑子终于把鸭子都抬到甲板上了,呼出一口气,也站到李婶娘边上四下张望。
两人当初上船时漕船因是空的,他们俩也轻轻松松的,码头没那么紧张,船上的船工和漕丁都剔牙打牌赌豆子,悠闲得很。当时还有个和善的胥吏一路陪着他们,他们自?然也不曾见?过这样张弓佩剑、刀光森然的样子。
两人如今从甲板上望下去,莫名都有些胆寒害怕了。
六百多只雏鸭在鸭笼里啁啾乱窜。两人相顾半晌,李婶娘忍不住了,抚着胸口道:“下头怎么那么可怕,还有弓箭。”
李挑子强作镇定:“没事的,他们也都是例行?公事,何?况还有童漕官在船上呢,上船时,大姐儿来送,他对大姐儿都那么客气,一路上也尽心尽力,咱们的鸭子多亏了他,否则都不知会死多少?呢。他会帮咱们的。”
李婶娘想到童漕官心里也微微一定。
那童漕官为了他们这六百多只鸭苗,还专门在船尾给他们搭起了临时的竹棚,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青篾筐,装的都是金陵带来的秕谷。
每日寅时梆子响,她便要先起来将麸皮拌着螺肉碎调成糊,再一笼一笼喂给鸭子吃。喂水则用?苇杆扎成水槽,两头架在鸭笼间。
每天添水添粮都要花不少?时间。
而路上走一个月,鸭子不能老挤在笼子里,李婶娘便也壮着胆子和那童漕官提了,那童漕官也一点都没有嫌弃她多事,让船工帮着在船尾支起了竹篾围栏,李婶娘便能每日白天阳光好的时候,都将鸭群引出来散散步。
夜里便关进笼子里,抬进船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