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两步,她一扭头,又看到湘姐儿、砚书、刘豆花、李狗儿又蹲在土窑前等着了,便笑着扬声说道:“我烤了芋泥烤奶,又被?你们发现啦?”
湘姐儿和砚书回过头,对着沈渺弯着眼?睛嘿嘿笑。他们俩鼻子可灵了,刚才烤得喷香的牛乳香气和甜甜的芋头味飘出?来,他们俩就立刻扔下手里的草,溜到土窑前了。
“还没好呢,起码还有半刻钟。”沈渺想起这土窑前头因馋嘴小孩越来越多,长期放着的一排小凳子,不禁好笑地摇摇头,“阿姊先去洗衣裳了,一会儿好了让阿桃给?你们取出?来吃啊。”
说完,她手上挂着板凳转过身?,却发现放在院门边的脏衣木桶不在地上,而是被?人?提在了手里。
视线上移。
她看见了谢祁,还有稳稳蹲在他头上,假装是一顶大毛帽子的麒麟。
他今日穿得又是很有魏晋之风的直裾袍,衣襟是枣色,衣衫底色是飞雪一般的白,上头用青蓝色的丝线绣得万字纹,腰带也是枣色,纤薄的春衫贴合着他挺拔高瘦的身?形,虽不比谢叔父的衣裳昂贵华丽,却很适合他这样身?段颀长的人?。
哪怕拎着塞满衣裳的木桶、额头上被?两只猫爪子左右合抱,光是静静站在那儿,都仍有种?亭亭物华的出?尘之感?。
谢祁拎着她的桶,眼?神游移,看天看地却不敢看她。
沈渺走过去,仰脸想说什么?,却先瞥见他绯红的耳。
他鬓边有刚生长出?来还无法束起的碎发,几缕掖在耳后,几缕遮在了耳上。可他耳廓上的皮子格外薄,一旦泛起红晕,便近乎半透明,沈渺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那红晕里渐渐浮现的几道细细的青筋。
不知为何,她便又想起上月不慎与他撞了满怀之时闹出?的糗事当时,她下意识便想撑着他的手臂站稳、后退,却因实在靠得太近,人?又慌张得头昏脑涨,结果?猛地一抬头,嘴唇又蹭到他的喉结。
当时沈渺只觉着空气都静止了。
那时,他颈间轻轻滚动的喉结旁,也像今日这般,霎那间浮现出?一道紧绷的青筋,随着肌肤下滚烫而充盈的血液,一直延伸到他紧束的衣领之下。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只觉着那颗小痣也泛着红。
那天之后,沈渺与谢祁之间的话?便猛然少?了许多,原本习惯而自然的相?处忽然便像破裂的玻璃彩灯,两人?见面时,总会莫名地局促而沉默起来。
可越是如此,似乎越容易注意着、捕捉着、暗自窥视着对方的动静。
这样的别扭一直持续到了今日。
沈渺镇定地收回了目光,想伸手去接木桶:“我去洗衣裳,给?我吧。”
“我来提吧,你还拿着凳子呢。”谢祁稍稍往边上移了半步,后脑便碰上了院门顶上的防雨檐,惹得麒麟不满地喵了声。
他又不得不微微低下头来,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率先钻出?了门,往水房走去。
沈渺握了握手心,又松开,便只好跟上他。
她盯着眼?前头上顶着猫的少?年,猫尾巴还在他脑后滑稽地一荡一荡。
终究没忍住,低头一笑。
这样不早不晚的时候,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井栏左侧专砌来洗衣的长条形水槽里搁着半个葫芦瓢,还躺着一只不知是哪家遗留在此的木刷子,那猪鬃刷毛都已刷得卷曲起来。
井沿边的石砖上,有一片葫芦苔静悄悄地生长着,矮小的细茎和叶片攀附在砖缝薄薄的泥土里,又在沈渺与谢祁先后踏入的脚步声中颤动。
谢祁将木桶放在了水槽边,接着,默默摘下了麒麟放在地上。
麒麟站在地上抖了抖毛,又伸了个懒腰,便蹲在原地舔爪子。舔了几下,忽然发现一只蝴蝶,又撇下人?,兴奋地追着蝴蝶跑了。
谢祁转身?走到井边,为她汲水。
他将水提过来,一言不发地把水槽倒满。
沈渺走过去把凳子放下,自己坐了一个,另一个本来她是用来放洗好的衣服的,如今她也没放,就搁在那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把衣裳倒出?来,浸泡在水里,摸出?猪胰子在湿衣裳上来回涂抹,用手揉搓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身?边落下一片阴影,谢祁默默坐在了她旁边的小凳上,举起棒槌,带着几分困窘与笨拙,帮她捶打已经擦过猪胰子的衣服。
沈渺低头抿嘴一笑。
暖风送来西巷不知谁家烙煎饼的油香味,食物的味道立刻中和了沈渺心头那点因喉结事件而萌生出?来的羞恼之意。她揉着衣裳,先打破了沉默:“九哥儿,你明日是不是要去书院了?”
“嗯。”谢祁沉沉地应了声,语气中透着些许低落。
随后,沈渺洗完衣裳,将手冲干净,便托着下巴,侧过头看他:“我们都换过庚帖了,你怎么?还躲着我?”
谢叔父来了这一个月,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过六礼的事宜。但因为每一个环节都要挑选吉日,还得找得道高僧或是道士算八字,所以?目前刚刚进展到 “纳吉” 这一步。
最好笑的是,谢叔父托人?把她与谢祁的庚帖拿到各大庵堂、寺庙、道观都算了一遍,然后又务实地扔掉了批文?内容一般的,从中挑选出?了一个最好的“六合”批命签文?,仔细地贴在了庚帖上。
谢祁缓缓转开眼?,把他高高束起发髻的后脑勺对着沈渺,低声否认:“我…不曾躲着沈娘子啊。”
沈渺不想再这般别扭拖沓下去了。她磨了磨牙,顿了顿,悄悄把凳子往他身?边挪了挪,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转过头来,我有话?说。”
谢祁只好转过头。
但他才刚刚侧过脸来,胳膊便被?沈渺用力往下一扯。
他肩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随之向?她倾斜,他瞪大了眼?,忽而感?受到了柔软薄嫩的肌肤,像蜻蜓的翅膀似的,很轻很轻地贴在了他的唇角。
一阵微颤的温热,转瞬即逝。
湖绸的宽长袖子被?攥得发皱,可那攥住袖子的指尖却缓缓松开了。谢祁却还维持着原本倾斜的姿势,连眼?眸也凝固成了泥塑一般。
沈渺也不太敢多看谢祁,弯下腰,正准备不负责任地抱起木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她刚一转身?,身?后便有一股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臂腕,那掌心滚烫得仿佛刚握过一块烧红的热炭。
“哐当”一声,木桶掉了。
井边的地砖被?桶里洒出?的水浸得发亮泛光,水沿着砖缝往低处蓄,很快积起浅浅一滩的水痕,倒映出?两条模糊而朦胧的影子颀长的脖颈,轮廓清晰的下颌,渐渐低垂的眼?眸,以?及追吻下来的唇。
直到滚在地上的木桶边缘有一滴水珠砸落下来。
倒影中,便只剩下静谧荡开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