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他一点一点掰开我拉着的他的手。

我的眼泪滴在他掰开我的那只手上,我摇头,不愿意放开,但是他力气很大,不容我继续坚持。他拒绝着我的拒绝,隐忍着开口“陈橙,你不要让我痛恨我自己”。

我看着他落泪,我想继续开口说些什么,好让他觉得我不是同情或是怜悯。最后我开口“李询,人的本质只是动物,我本质也是,你的本质也是,我们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继续说“你知道吗?动物也需要靠在一起取暖的,我需要你李询”我的眼泪再次决堤,我重复着“阿询,我需要你”

我当时只是想告诉他,我们依旧是平等的,我只会看到同为动物的我们是如何突破一切附加的,名为体面的桎梏。

我想同他站在一起。

半晌李询开口“可是陈橙,我不需要你”他不再看着我。

之后他拿过来那个装杯子的袋子,把我的手掌心打开,把袋子挂了上去,他温柔缓慢做着这个动作,完成动作的最后他握了一下我挂着袋子的手开口“陈橙,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如此,对吗?”

我看着他变得柔缓下来,此刻他的眼中没有惊慌和羞耻了。片刻他言语恳求的再次开口“陈橙,你不要再来了好吗?”他继续说“现在的我,面对你会很痛苦,你其实明白的,对吗?”

我看着他极其温柔的对我,似从前无分别。我站在他对面忍着眼泪,陷入了两难。

他的问题让我无法给出回答,角色对调,如果是我,我会让他接受这样的我吗?我如果为他考虑,我就做不到,我希望我们精神平等,灵魂平等。

他定亦如是,且尤甚。

上帝啊,我们相爱,却做不到相互舔舐。

杯子的袋子挂在我的手心,兜兜转转一切好像如常,里面的雪早就融化了,像一个没有发生过的故事。

我被李询推出那扇门外,他不再等待我的回答,他早已经做好决定。

门内门外,我们凝望着,我们都没有再上前。那道门槛隔着太多东西,他的尊严,他对我的不忍,他对自己的克制。我看到他眼里的哀痛和无能为力。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八岁的那个他。八岁的他,看着患有同样疾病的母亲“自杀”在他的童年里。

那扇门在我们中间合上了。

我现在想和你讲讲他的童年。

从他记事起,他就被人喊做是“疯子的儿子”。他母亲没有他的运气好,虽然这样说很讽刺,但是她母亲的时代人们对精神障碍的理解和认识就是我爸妈的理解“那个人是个疯子”。

人们不关心她为何会这样,人们不在意她做了什么,哪怕她没有伤害别人,大家依然不断的用言语羞辱和行动伤害她。

李询每天下课是跑得最快的那个人,因为他要阻止其他孩子用石头和唾沫攻击他妈妈。“我阿妈不是疯子,她有名字,她叫刘秀秀”他大声的回击着那些人的嘲弄。

他会帮她母亲洗头,给她母亲洗脸。她母亲会有清醒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他童年最明亮的时候。

“我们阿询是最乖的孩子”她母亲会抱着他轻轻说道。这样艰难的日子里,李询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坚信他母亲会好,他坚信他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他坚信自己只要好好读书,就能带他母亲去最好的医院看病。

李询告诉过我,他和他母亲长的很像。他母亲一定是一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女人,我看着李询,我能想象到。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李询 8 岁的时候。某天他母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被邻村的一个光棍强暴了。李询第一次在公交车上告诉我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发抖着,我愤怒着。李询轻轻的回握我,他反而赐予我力量。

他阿爸回家后彻底失去了理智,他阿爸冲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砍伤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说要报警,最后为了双方都不坐牢的考虑,大家都没有报警。但是那件事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因为父亲需要干农活不能一直照顾他的母亲,于是李询就带着人们口中的“疯女人”一起去学校上课,只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但李询的母亲被侵犯之后,病情就更加严重了,很多时候,她只是呆坐着,偶尔在窗外看看自己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她的阿询,她唯一的希望。

但好景不长,因为一直带着母亲去学校上课,本来就害怕“疯子”的孩子看着每天都能看见的“疯子”表现出了极度的害怕,虽然李询会把他母亲放在空的教室里,而且教室上了锁。

因为学生和家长不断的投诉,老师找到李询,告诉他不可以再带母亲上课。李询苦苦哀求着,但是没有用,这不是八岁的他能左右的事情。

那年夏天的某天,李询回到家,发现家里异常干净整洁,桌上摆放着他喜欢吃的菜,柜子多了几套新衣服,甚至还有他只见过同学吃过的零食。他欣喜若狂,他觉得自己的阿妈完全好了,那是他童年最充满希望的一天。

他在屋子里大叫着阿妈,但是没有得到回复。

他先是把菜分出来一份给父亲留着,然后试了衣柜里新买的衣服,跑到刘文家问刘文他的新衣服神不神气。他还给刘文分了极其奢侈的零食。他们是邻居。

晚上 7 点多他阿爸回来了,看到家里的一切也很意外。但是两人对了一下都没有他阿妈的信息,才终于发觉不对劲了。

李询的母亲被找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被河水泡的发胀发白了。邻居们把她母亲抬到李询家堂屋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李询穿着他母亲给他买的新衣服,看着那个面目肿胀的阿妈,蜡烛的亮光在她脸上晃啊晃,她早已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人们从她母亲的口袋翻出来一张纸条递给他「阿询,阿妈走了,阿询要努力念书」歪七扭八的字。

李询拿着那张纸条,湿透了的一张纸,和他湿透了的母亲一样,他明白了,他没有母亲了。

小小的他挤在那群大人们的空隙当中,听着他们讨论他母亲的后事,他像个局外人。他看他母亲穿着湿透的衣服躺在泥地上,他突然感觉她会很冷,然后他进屋找了件大衣,扒开那群说话的大人,从缝隙中穿过去给他母亲盖上了外套。

他跪在母亲身边,轻轻开口喊她“阿妈”眼泪打在外套上,他不会再得到任何回应了。

人们之后开始对他有了一些心疼,不再喊他“那个疯子的儿子”,人们看到他的时候换了一句话,是李询最不喜欢听到的三个字“可怜哦”。说完之后他们就会喊他去家里吃饭。李询微笑着说“不用了,我阿爸还要吃,我回家自己做”。

他拒绝着,保持自己的自尊和维护他母亲刘秀秀的人格。

人们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任何反思之心,此刻,他们只觉得自己充满了善意,他们忘记了之前自己看着那个女人表述出的言语和作为的行为。不过一夜,他们就全都变了,他们争先恐后的表达着对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的同情。

这份同情足以让他们原谅自己此前的行为。多可笑,他们不需要当事人的原谅和理解,他们便可以自己原谅自己,用看起来更高尚的行为同情和怜悯。

“陈橙,我要的不是怜悯,也不需要同情”我永远记得李询和我说过的这句话。

我回想起在公交车上听着李询说的这些,我的心抽动起来,紧紧握着他的手“然后呢”我开口问他。

后来他阿爸申请了贫困家庭补助,他努力学习,初中的时候他阿爸经人介绍找了一个患有腿疾的继母,一切还算太平,人们慢慢忘记了那个早逝的“疯女人”。

“我永远都记得她喊我阿询”李询说。

“还有一件事”李询握着我的手在玻璃上飞舞着。

“嗯?”

“后来我和刘文跑到那个光棍家又揍过他好几次”李询说着,握紧拳头。

我情绪因为这句话,稍微好转了一些“干得漂亮”我恨恨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