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独患者

十一年前，他大我七岁，现在，我们同岁了。

我向他走去，步履不停，他容貌依旧没有改变，眼神满是悲伤，嘴角浮起笑意，他尽力的保持这个笑意回望着我，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

我知道这是个梦，但是他好像不知道这只是个梦。

他不自然的站起来，站在那里，看着我向他靠近，察觉到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了抗拒和渴望，两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交错着。我记得这种神情以前也会经常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伸出手想要与他触碰，他看着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陈橙”他说“不要记得我，不值得的”。

他如常地消逝在光的尽头，我在暗夜里醒了过来。茄茄正在枕头边舔舐着我的眼泪，舌头带刺的柔软刺得人很不舒服。我侧身去搂抱着它，想将它贴向靠近心脏的地方。那里又空了。软绵一团的猫咪叫了两声挣扎着跳下床去，它并不喜欢这个拥抱。

困意全无。

我起身拉开飘窗的窗帘，卷缩着膝盖坐在窗台边看夜色。小区楼下的树孤独的直立着，高度和标准都是经过挑选的。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完全漆黑的夜了，路灯每晚六点准时会亮起来，照亮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路灯每天如此，比我上班还准时。

床头的电子时钟在电池的支配下努力工作着，时间显示凌晨三点，温度八度，小雨，空气质量一般，建议明早戴口罩出门，不过我一般不太接受它的建议。

八年了，阿询。

你的一切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的话不太多，头发永远剪的很清爽，喜欢把脖子完全露出来。你很少开怀大笑，桌球打得非常好，眼神总是很平静，说话带有南方口音，咬字很慢，你饭做的很好吃，喜欢戴围巾，很擅长等待……生活给予你的选择永远那么少，但是你却从未有过抱怨和不屈，你说你不在意这些，你说你只是运气差了点。

2012 年 冬

因为丢失了身份证，我请假回 H 市补办身份证，临近春节，高铁上的人群擦肩接踵，我从来没独自乘坐过高铁，又要顾行李，又要看座位，还要避开拥挤的人群，玩闹的孩子，正是忙乱之时，诺基亚手机滴滴震动了两声，我加快寻找座位的动作。

待终于放好了行李，我赶快掏出手机。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短信。“ 陈橙，注意安全”。

发信人是个陌生号码，我有些疑惑，回复过去“谢谢了，请问你是？”

信息几乎是秒回“李询，这是我的新号，我手机丢了”

我和李询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一年左右，因为不是一个小组，平时几乎没有交流，他话不多，不太爱社交。半年前因为一次烧烤局，我们开始相熟。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可以如此悲伤。

我所在的公司主要做电器贸易、代理销售和设计电器产品。由于代理日本品牌比较多，公司的管理规划都参考日本公司，我进公司的时候，李询刚升职成为 A 组组长负责技术板块，我主要负责对接客诉处理和行政事物。

大半年前公司领导为了激活团队的士气和危机意识，做了一个轮流更换小组组长的决定。李询被临时掉换至我们小组任组长。

李询换任过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被我们小组的销售同事张辉串掇着请客宵夜。李询笑了笑立刻便答应了下来。当天晚上我们一共六个人，宵夜的地点是张辉找的，一个气氛很好的大排档。

聚餐那天李询迟到了。

能看得出来，他到的时候他情绪明显不太好，但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和大家打了招呼。刘文看到他后赶紧站起来给他挪出了一个空位，李询示好表示感谢。

那天大家边吃边聊着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他的手机铃声便开始一直响起来，连续按掉几次之后，最后只得抱歉起身去接电话，接完回来后说有事要先走，让张辉买单之后找他报销。

餐桌上的人都有些意见，尤其是张辉。

张辉一杯酒下肚骂骂咧咧“不就一个组长嘛，这么清高，迟到这么久就算了，还提前溜号，是看不起我们小组吗，他拽个什么东西啊他？职位不高，官威不小。呵！”。

刘文看着李询的背影走远，听到张辉的话，他收回视线伸出手压了压张辉用力磕在桌上的酒杯，悠悠开口“你不知道”。

张辉疑惑“不知道什么？

刘文的话引起了桌上全部人的好奇心，我也赶忙凑过去八卦。

刘文拿起自己面前的一次性酒杯，仰脖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酒才道“半年前，他女朋友说回家看父母，中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前几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让他不要缠着他老婆，他才知道他女朋友回家是因为相亲，前几天已经结婚了”

我们惊讶的同时发出了“啊”的声音。

李询的女朋友我们都认识，是客户公司的一个财务主管，家里条件和外貌都很好，据说那个女生追了李询一年，李询一直觉得两方有差距，没有同意，但是一年的时间总能打动一个男生，那个女生的热情和主动最终还是走进了李询的心里，一年后两个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

他们要好的程度我也见过的。

两人在一起五年多。去年冬天我还见到李询带那个女生来公司食堂吃饭，女生的衣服沾到了汤汁，李询拉着她往洗手池那边走，水龙头的水很凉，李询捧着水低头轻轻的给她搓着衣服上的油污，女生任他搓着衣服，只自顾自玩着手机。

我端盘子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多看了几眼。那个女生皮肤很白，很喜欢穿裙子，很有礼貌也漂亮，一眼就能看得出是优渥的家庭环境里滋养出来的女生，她性格很开朗和李询完全不一样，他们一静一动，画面总是很美好。

我们常常能看到那个女生来等他下班，也常常能见到那个女生拉着他的手和李询小组的同事打着招呼。

大家都很羡慕，尤其是男孩子，说李询上辈子得干多大的好事才能有这么好的福气。而女生则大多数向往这样的恋爱状态。听说去年李询还带她回去见了父母，二人关系一直非常稳定，估计今年见完女方的家长就差不多计划结婚了。

刘文继续说“那个女生回去之后还是正常的和他保持着联系，就这样一直瞒着他好几个月，李询给那个女生打电话，是对方父母接的，对李询一顿羞辱，又说她姑娘已经怀孕了，李询要是再打电话过来就报警了。总之就是及其难听的话都说了。”

我们都呆住了，大家同时沉默着继续听着刘文说“本来这件事没人知道的，按照李询的性格，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他话不多你们也知道，我是因为和他合租在一起发现的。昨天晚上我回去得晚，发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没有开灯，黑暗中他一直拿着那个女生之前送给他的五周年礼物，是一张两个人的素描画像，那个女生画的。我也没怎么留意，还打趣了那小子几句，他一声不发。今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到他躺在客厅沙发上，神情疲惫，我想过去喊他，你们知道吗，我走过去看到他眼睛是闭着的，估计是累得睡着了，但是我却看到他人在沙发抽搐发抖，一下一下的。”

刘文似乎在回忆那个画面，他停顿了一下，又喝了一杯酒才继续说下去“我和李询是一个地方的，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同校一直到高中，又进了一家公司，他从小日子就过的很难，很苦，是你们不太能想象到的那种苦。他小时候就经常被欺负，但是我从来没见他哭过，一次都没有，我发誓。我刘文他妈的从来没见一个大男人心碎成这样。”他一口气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刘文喝的酒精开始在体内发挥作用，他情绪也更激动了一些，眼圈一瞬间泛着红光。他仰头脖子朝后眼睛猛眨了几下，不让自己在这个环境下失态。片刻他再开口“我就站在沙发边上看着他，他闭着眼睛，眼泪却一直在往外涌”。

大家听完刘文的话，各自思绪万千，那个时候我们经历的还太少，还理解不了这样的悲伤。

张辉表情慢慢带上了一些歉意，沉思片刻，之后他给自己重新倒满一杯酒，一口饮尽。

刘文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这件事就不外传了吧，我替李询敬大家一杯”张辉抢先到“我要是说出去，我就一年开不了单”。

好喜欢这个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