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第一抹朝阳的光辉从山脊背后露出了头,把天空染上一层圣洁的光。

天亮了……

比起未知的黑暗,光明总能带给人类更多的安定感,宴江乱糟糟的脑袋里头终于找到了一丝依托,情绪从恐惧的泥沼中挣扎出一个小口。

他注意到时崤的脸色随着日头的升起而变得越来越白,身体似乎也有些难以维持,逐渐变得稀薄模糊。

那鬼王抬手,宴江怀中便骤然一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木匣子频空出现在对方掌上,不太多的铜钱和碎银掉了一地,叮当作响。

其中一枚铜钱旋着圈儿滚到脚边,撞上他赤裸的脚趾后就地躺下,宴江低头看了一眼,心疼钱财,却也不敢贸然去捡。

“本座要休息,你替本座寻个阴凉的地方。”

鬼王命令的话语迎着光线散开。

宴江抬头,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钻进木匣子,啪的一声轻响,匣子已经扣上了盖,落在那张与这屋寒酸格格不入的豪华紫木椅上。

再看,视野内哪还有高大男人的身影?

他咽了咽口水,心脏狂跳,小心地靠近那木匣,还未有任何接触,已经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

鬼王在里头休息。

这个认知让书生惊恐不已。

想想对方的吩咐,左右环视了好几圈,这破烂的屋内哪有什么符合条件的角落?

却又不敢不从,最后只得挪开床板,硬着头皮将木匣子从椅子上捧起来,尽量平稳地放到床下的暗格里,与父母留下的遗产藏在一块。

木匣子静悄悄的,没做出任何异意。

宴江这才感觉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活了下来。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满屋的狼藉,连休息一会都不敢,稍微将自己拾掇干净,就匆匆背起装着纸笔的书篓出门了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多年,今日走起来,心境却大有不同,每踏出一步,都要当心那鬼王会不会认为他在逃跑,以至于到集市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活像被追杀了一路。

周围几个熟悉的商贩随口问了几句,宴江便打搪塞道自己这几日生了病,现在体还有点虚。

倒是街口米糕大娘急冲冲的过来,连说自家闺女请些天来了家书,身边没个识字的帮她读,给她急了好几天。

闹市人声鼎沸,吆喝的,讲价的,平日里觉得太过嘈杂,此时却只觉得无比亲切,可怜的书生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绷紧的脊背稍微松弛下来。

可惜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夕阳下沉。

进村口的时候又遇见黄大婆,那老婆子正又哭又叫地在村道上跳舞,瞧见了书生,便突然生硬地停下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而后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宴江垂下头,远远地绕开。

路边某户人家这些天给鸡圈搭了个棚,多余的竹条现下还未清理,胡乱搭在屋前,村中景象半点都没有变,宴江却直觉有什么氛围不太一样了。

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灾难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可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赴死般推开自家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时,还是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抬头看看,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泥浆混着茅草砌出来的墙体,红的黄的泥浆补丁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整间草屋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丑陋不堪,让人怀疑一场大风就能将它吹塌。

而屋内,却已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空间。

石的地砖,漆的墙面,瓦的屋顶。家具尽数都变成了奢华贵气的物件,满屋子金光闪闪、珠光宝气,宴江匆匆扫了一眼,就能猜想这儿随便一件摆件就能抵他一辈子的吃穿。

第一反应便是做贼似的赶紧反身将门合上。

在门口放下书篓,匆匆穿过小厅,绕过卧房门口的花鸟四牒屏,果然见到自己房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一架宽大的桑木床替代了原本用几条长木板搭成的破台,外挂蛟纱围幔,内铺丝绸被枕,就连挂帘子的小勾都镶了珠宝,尽是唯有在书上才能见到之物。

鬼王慵懒地靠在床头,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听见书生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大人,才慢悠悠地抬眼望向门口。

“你这屋子未免比猪圈还要破,难为本座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也是委屈。”

宴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见时崤勾勾手指,便像只小狗似的乖乖被对方唤近床边。

唯一该庆幸的是这鬼王作为……阴邪之物,还维持着基本的人样,不至于太过吓人。

他低着头,苦中作乐般胡乱给自己找了个慰藉。

时崤颠颠手中的画卷,懒声问:“你可认得此物?”

“这是……”

宴江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余光突然瞄见脚踏上散落的好几大团纸张,突然一个激灵,想起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原本是严严实实地裹了许多层牛皮纸,与鬼王栖身的木匣子一起藏在床底暗格里……

父亲临终前什么都未提,特意嘱咐了要好生保管这副画卷,来日功成名就,应挂在宴氏祠堂中与高祖并列供奉,继续传给子孙后代。

宴江猛地抬头。

“想起来了?”鬼王见状扯了扯面皮,做出一张诡异的笑脸。

没有得到回答也不恼,抽开外头的系绳,朝着人类缓缓展开已经发黄的画卷。

江宴第一次见画中之物,因为父亲从来不许。

是一副人像。

画中人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双眉浓厚,一对鹰眼黑得发亮,嘴角含了半抹笑意,半侧着脸看向远处雪山,露出高硬的鼻梁与完美的下颚线,身着一袭戎装,长枪上的红缨迎着风轻轻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