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这时太监进来递过一封密函,传道:“这是刚才六皇子殿下派人送进来的, 说是边关的密函,还请皇上一观。”
连夜送来的密函竟然比沈青还要晚来一步,沈青略惊讶, 但听完太监提到仵雨溪,他的眼睑颤了颤, 又瞅了一眼狂咳嗽的老皇帝。
“咳咳, 不必了。”老皇帝似乎并不在意那封密函是谁截了胡, 反而面露满意之色,又多看了几眼那颗狰狞的头颅。
“沈将军能带来如此惊喜是我凤翎国之幸事。”他懒散地摆了摆手,用手指抵住了鼻尖,“不过还是把它拿远些吧, 这味道我闻着呛得慌。”
微微蹙着眉,他又问沈青道:“不知你可想要何奖赏?”
沈青抬手,接过太监手里的那份自己亲自书写的密函,放在了老皇帝的枕边,淡淡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沈青微微佝偻着身体等老皇帝的回答,一双眼却是极锐,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回答,不肯松懈分毫。
“你以为我会传位给谁?”老皇帝也不惧他,方才的人头未吓到他,现在的胁问更加无痛无痒。
他重新躺好,望着床帷顶,漫不经心道:“我与阿碧只有他一个孩子,就给他吧。”
阿碧是先皇后的小名,如同被弃置使用的富宁殿一般,从仵雨溪搬出来后就许久未被人提起过,任是后宫众妃嫔和前朝大臣百般提起立后一事,老皇帝都未再续后。
如今忽然提到先皇后,话中的“他”之意便是阿碧难产生下的仵雨溪。
老皇帝双腮凹陷下去,皮肉松弛得如老榆树皮那样皱皱巴巴的,说出的话也轻松随意到像是平日里随意给过的一个赏赐。
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沈青的内心却并不轻松,甚至胸腔中的那团火愈烧愈烈。
于公而言,老皇帝是个还算不错的皇帝,治理朝纲无功无过,在其位未犯下大错,并非昏庸之人;于私而言,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忠于君,所以才会在当初被调派到攻打南蛮时全盘接受,有怨言也不曾说出口,但在仵雨溪身上,他并未起到了一个好父亲的角色。
想起那只瘦弱的小白啾在枝头迎风,险些活不下去的时候,有些憋在心里良久的话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他现在摆出这幅愧疚和施舍的模样,到底是在安抚谁的心?
沈青的声音微微带颤,牙齿都在抖:“您要是真的对先皇后有所亏欠,就不该把小溪放在那地方不闻不问。您可知他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才说偿还,不觉得太晚了吗?”
“皇位给他,那些妃嫔我也会一并让她们跟我一起去,这就是我的补偿,而他能笑纳,就说明他现在并不憎恨朕。”老皇帝脸上露出点怜悯的表情,“只是想想,或许真有点苦了这孩子。”
沈青听着老皇帝如此施舍的语气,胸口的怒气极旺:“他并不是不憎,他只是......”
不记得了。
深吸一口气,沈青咽下了话,目光沉沉:“皇位本来就是小溪的,你不是施舍,是奉还。这应该是您给他的第一份封赏,可如今这不仅是您给他的第一份,也成了最后一份。”
如果先皇后没有难产去世,那仵雨溪便是堂堂正正的嫡幼子,但哪怕现在先皇后不在,仵雨溪也从来都是第一继承人。
凤翎国一直以来都没有立长不立幼的传统,只有立嫡不立庶,老皇帝百年后接替皇位的人只能是仵雨溪,但现在却是六子夺嫡,仵雨溪费尽心思,几年内斗耗的形容憔悴,心力惙惙,也不过是等到了老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您实不配为一位父亲。”
沈青嗓音低哑,几乎是咬着牙喊出的这么一句话,用尽了他只身闯进来的勇气和对为君者的冒犯。
“你以什么身份和朕说这句话?朕只是在培养他罢了。”老皇帝也冷下了脸,“没有旁人敲打,他如何能知如何治国?没有老三给他喂毒药,他如何知晓人心叵测?没有朕的默许把你调走,他怎么会愿意起来搏一搏?他是阿碧的儿子,该是如此。”
绝口不提自己从前的昏庸账,也不提到底这些把仵雨溪害的有多惨,稀薄而幡然醒悟的那些不可称之为父爱的东西,紧紧地缠绕住了老皇帝的双眼,成了他的遮羞布。
一句句质问打在沈青身上,分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乱说一通,却让低着头的沈青握紧了拳头,死死按住了呼之欲出的怒气。
“以我的夫婿身份。”仵雨溪不知何时从沈青身后走了出来,望着自己年迈的父亲,那双早已不再炯炯有神的鹰眸中倒映着下巴尖俏的自己,更像母亲的相貌带着些清俊,并不似其他兄弟般那般五官硬朗。
“他只是在替我鸣不平,我也一直挺好奇为何您对我如此区别,但是看着您的这双眼睛,我忽然明白了。”仵雨溪轻轻道:“您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凤翎国的皇室血脉一向为猛禽,众兄弟独他的本体是只白珍珠鸟,一无是处又病恹恹,没有母族庇佑便不得待见。
“可如今大哥、二哥和四哥受了大过在府中禁闭,三哥是异国公主所生,五哥又是个不堪重用的。父皇,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不得不选我啊。” 仵雨溪垂眸,忽的一笑:“就别找什么借口了吧。”
不想笑就别笑了,反正他也活不久。”沈青看了病榻上的老皇帝,和仵雨溪咬耳朵,小声叨叨道。
沈青戳了戳仵雨溪的脸颊,从前被他养出来的好看小酒窝不见了,软软的肉也不见了。
“那就更应该笑了。”仵雨溪勾了勾唇,也和他咬耳朵道:“如你所说这是奉还,并不是施舍,况且看着他把皇位给了自己最看不起的儿子,也挺有趣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借着宽大的袖摆勾住了沈青的手,把他握紧的拳头一点点掰开,手指悄无声息地扣住沈青的指缝间,柔软的手心紧紧贴合住粗粝的老茧,一点点无声的安慰渐渐浇灭火光。
“没必要亲自动手。”
仵雨溪点到为止,便再也未多看老皇帝一眼,问向方才递密函的太监:“他把传位圣旨放哪里了?”
皇宫中又传来三声悠远浩大的钟声,沉闷似无尽的低咽呜呼在空旷的皇宫中响彻,久久回荡。
“在勤政殿的后书房,书架的第三个抽屉中有个暗格,便在那里。”太监恭敬回道,也不管猝然瞪大双眼的老皇帝。
仵雨溪点了点头,对沈青道:“阿青,你去一趟吧,回来应该差不多了。”
差不多指的是什么两人皆知,沈青微微一顿,捏了捏仵雨溪的掌心,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仍是太监在前指引着路,沈青大跨步地向着勤政殿走去。
瞧见已经完全不见了沈青的身影,仵雨溪转身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太监和宫女们闻声退了下去,一时间房间里只有仵雨溪和在床上的老皇帝,鎏金的熏香炉中丝丝袅袅飘荡着青烟,在空中盘旋萦绕,越发浓郁,几乎盖住了药味和沈青带来的血腥味。
甜腻的熏香扑鼻,老皇帝猛吸了几口,总算止住了急促的呼吸。
“你把他们都支走,是有话想对我说吧。”老皇帝对这个直言不讳的逆子兴致恹恹,遮羞布被完全扯开,他也没了给自己找借口的理由。
仵雨溪静了会儿,问道:“你为何当初在我母后亡后几年都未进后宫,是否为一种悼念?”
这回轮到老皇帝吃惊了,他原以为以仵雨溪刚才那般不给面子的言辞,现在该是来责问他关于自己的忽视,却没想到他突然间提起了这桩往事。
当年皇后因难产而薨,他便顺势为了给皇后的宗族一个交代,做足了表示,直接几年未踏入后宫,后便在他们松懈之际一并打压殆尽,让其再也翻不出一丝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