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没忍住,那句发自内心的吐槽就这样口无遮拦的喷了出来。

“嗐,你懂什么,那孩子怪可怜的。”

“哪个孩子不可怜?就您这话我几乎每个礼拜都能听见,我看您还是赶紧收了菩萨心去阳台上看看陆老师吧,再不去人真该淋感冒了!”

哦对,宫羽这才想起来,阳台上还立着个陆向舟。他转身瞥了眼右手边的玻璃门,心道这病人都走了,那人不会自己推门进来么,还非得他亲自去请,真是够娇贵。边想着,边伸手拉开了扣在一起的阳台门,细雨伴着冷风一股子灌了进来,冷得宫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预料中的清瘦人影却没有跟着进来,小李从他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疑惑道:“一?陆老师呢?我刚刚路过的时候看见人还在呢!”

“不知道,也许等不了先走了吧,”宫羽随手又合上了门,“你忙你的去吧,我一会给他打个电话。”

“行,那您先歇着。”

宫羽点点头,想了想,还是从白大褂里摸出手机,翻出陆向舟的电话拨了过去。几秒后,听筒里传来电话拨通的声音,一声,跟着一声,然后又是一声,一声一声无绝期,陆向舟就是不接电话。

不接拉到,宫羽像完成什么大任务般松了口气,心想这可是你自己不接的啊,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联系你。

说实话,宫羽其实有点怕陆向舟。

不是,也谈不上怕,就是有时候觉得他的性格很难懂,理解不了,但是又懒得费脑子去理解,久而久之就觉得陆向舟有点儿难以接近。一般情况下,陆向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甚至还谈得上是温和,善于制造话题,也愿意聆听别人讨论自己不擅长或者不喜欢的领域。

但这仅仅局限于一般情况下,宫羽觉得陆向舟的脑子里大概装了个钟摆,今天摆到了一般情况,明天就一定会摆到非一般情况,十分稳定,十分规律。就是说陆向舟很难一直保持温和有礼,他的温和更像是一种靠修养或者是意志力表演出来的装饰品,一不小心就会被内心的矫情撕碎。

对的,矫情,宫羽觉得是该用上这个词,陆向舟温文尔雅的皮囊下一定包裹着一颗酸臭脆弱的心,否则不会隔三差五的就兴致缺缺,严重时还要耷拉着脸各种阴阳怪气。

宫羽自问平时从未亏待过陆向舟,虽然也谈不上善待,但居家过日子,哪能天天惊喜句句甜言,少应酬、多回家、勤干活,自己能把这三点做到就已经算很好的Alpha了,不知道陆向舟还有哪里不满意。所以他既然认为不是自己的问题,就向来、一直、从不会花心思去解读陆向舟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情绪。宫羽觉得这也许是所有文科生都必然具备的神经气质,像陆向舟这种整天正事没有,只知道嗑文拽字的人就更甚。说白了就是书读多了把脑子读坏了,有事没事伤春悲秋的,跟不抑郁一下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似的。

但这个道理宫羽明白,陆向舟却不一定明白,或者说他就算明白了也不乐意改。所以只能宫羽去迁就,有耐心就哄哄,没耐心就把人晾着,近几年耐心好像全耗光了,就都是靠“晾”来解决。晾着不管呢,陆向舟自己确实也能好,但晾久了晾多了呢,宫羽心里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觉得陆向舟太难驯服了,就像粘性不好的狗皮膏药,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生效,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卷成一坨卡在你的衣服缝隙里。反正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让人从这种不得劲儿里平生出一份抗拒和担心来。

笼统的说也算得上是害怕。害怕起冲突,害怕打交道,害怕像今天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扣屎盆子。所以宫羽盯着手机发了五分钟呆,确认陆向舟没有拨电话回来的意思之后,迅速编辑了一条信息:怎么了?打你电话没人接?我刚在忙,你找我有什么事?

品了三遍,觉得内容有三分冷静,四分关心,还捎带了两分漫不经心的责备和一分深藏不漏的辩解,于是愉快点击发送。心想这样陆向舟总不占理了吧,就算他不舒服要生气,这帐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信息发送成功之后,宫羽就彻底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开始了他这一天繁忙的行医问诊生活。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三月微雨里的菜市场到处都是深一个浅一个的泥潭,在里面随便走上一遭,就能溅上满裤腿的泥点子,来往时也因为人们手中多出来的雨伞,而无法避免地会沾湿外套。如果碰巧要买的菜分隔在菜场两头,那么恭喜,等你提着满手的菜走出菜场时,便会让人分不清你到底是一个菜农还是一个买菜人。

陆向舟现在就是这样。

不在乎感不感冒了之后,他索性去了一趟菜场,里里外外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把宫羽爱吃的菜全买了个遍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没做,如果恋爱进修班有学历,他现在至少都该是个院士。可是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爱不爱不是靠努力,靠的是天注定。他因为一直不肯承认这个事实,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婚姻的修罗场里厮杀,杀了一身伤,却没换来一个功勋章。

所以算了吧,陆向舟生平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要不就算了,都十年了,换来的评价还是一句“不重要的人”,那再来一个十年又会有什么差别?如果再连累着孩子也变成了不重要的人,那是不是自己又要多承受一份苛责和不幸?何况,一个家里哪里容得下两个不重要的人,一个,已经格外艰难了吧。

那就再吃一顿饭。

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做一次爱,说一声郑重的再见。没法再真心爱下去,只好真心真意的结束。都说春三月是新生的季节,是希望的季节,陆向舟觉得还真是同人不同命,一样是被Alpha抛弃的孕夫,有的人可以坐在温暖的诊室里听宫医生不厌其烦地给他想办法,有的人却只能一个人站在诊室外风雨里,因为宫医生一句漠不关心的宣判,就要和一生的风雨挥手问好。

“晚上回家吃饭吧?”

陆向舟给宫羽发了条信息,不到一分钟,新信息提示栏里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1,陆向舟点开对话框,宫羽说“好”。

那就好,我们从这里,开始说再见。

第4章

七点过,门上的指纹锁终于响起了“嘀嘀嘀”的声音,宫羽回来了。

陆向舟曾经很喜欢做饭,他手艺好,又挑食,去哪儿吃都不如自己做来得痛快。和宫羽结婚之后更是把这项特长发挥到了极致,所有山珍海味家常小炒,只要是宫羽想吃,他都能想尽一切办法给做出来。不说是米其林大厨的水平吧,至少也是个能去家常菜馆掌勺的水准。陆向舟还曾经想过利用寒暑假的时间找个学校去学学雕花,这样就连摆盘艺术他都能一并攻克。

直到有一天,一个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问题把他的激情彻底浇灭。

陆向舟发现,他永远没法准确掌握宫羽的下班时间。宫羽是工作狂,上班时间精确到秒,下班时间则如同体育彩票,运气好病人少,那就是六点左右,运气不好病人多,那就是七□□十点对不起我今晚回不来了你自己吃吧。陆向舟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况,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耐着性子给宫羽解释,让他尽量提前一点告诉自己下班的时间,这样什么时候炒菜,或者到底要不要炒菜,他都好提前安排。可宫羽次次都是嘴上答应得好,但转身就忘,永远都是临时通知,永远都是到家才想起。

久而久之,陆向舟就累了。

因为临时炒菜来不及累了,因为一个人吃不完那么多菜累了,因为一次又一次的被忽视被忘记累了。所以他慢慢就不开火了,两个人一个在学校食堂吃,一个在医院食堂吃,就这样凑合过了四五年。宫羽倒是挺习惯的,有时还会给陆向舟分享他们医院食堂添了什么新菜,换了什么布局。陆向舟刚开始不理解,心想这人怎么什么样都能过,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宫羽不是适应能力超强,而是有没有他陆向舟都一样。因为他不足以成为一个影响宫羽生活质量的参考项,一个人的宫羽在医院吃饭和在家吃饭的感觉是一样的,只有陆向舟会因为身边少了爱人而难过。

“怎么突然想到要开火了?”

宫羽的脑袋从厨房门口伸进来,一副想问但又不是很想知道的表情。

“噢,就是刚好有空。”

这话说完陆向舟自己都愣了一下,什么叫刚好有空?谁都知道陆老师什么都缺,但唯有时间是只多不少。他在泉临师范大学中文系教外国文学史,目前职称是讲师,估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没准到退休都是。因为陆老师没野心,也没多大上进心,学校什么行政岗位都没他的事,组里的评优评先他也一律不敢兴趣,独独对文学十分上心,但文学素养又不需要靠职称和职级来体现。所以陆向舟每周就只用去学校上两天课,其余时间全都窝在家里啃书,说是刚好有空也实在

“噢,那你今早找我什么事?”

也实在是只有宫羽才会毫不在意...

好吧,陆向舟讪笑着摇摇头,抬手把带着葱姜香气的热油淋在石斑鱼上,然后“咔哒”一声关了火。他曾经很认真的想过,宫羽到底是真的对他漠不关心呢,还是假装对他漠不关心,虽然这两种答案都挺伤人的,但他确实、的确、一度很想知道。

“也没什么事,都处理好了。”

一度很想知道,但现在不想了,现在他妈的什么都不想了。

“那你还急冲冲跑来医院干嘛?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早上那病人情况多紧急,耽误一点那是要出人命的!!”

宫羽说这话时鼻尖都快杵到陆向舟眼镜片上了,因为愤怒而紧蹙的眉头和微翕的鼻孔在镜片的放大下显得特别清晰。陆向舟下意识退了一步,本来还想退第二步,但一股突如其来的委屈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脏,把他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一寸都移不了了。

于是他只好抬起头,问道:“那我耽误你了吗?”

我耽误你了吗?一早上的时间,你说过的关于我的话一共三句,一句是“有什么事晚上再说”,一句是“没工夫听我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一句是...一句是...

“那倒没有,但下次就不一定了。这次是那病人脾气好,不跟我计较,在我们医院问诊时被打断可是很不礼貌的。”

可我也没打断你,陆向舟心想,我没想打断你,所以淋着雨,刚入春零上也没多少度的天气里我站在阳台上等你,小李会推门进去我根本想都没想过,想都没敢想!而且你!算了

算了,要说再见的人没必要争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