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累,也不是天才。巴尔扎克能完成《人间喜剧》,完全是拿命在拼。他喜欢在晚上10点之后工作,工作时长一般在12到14个小时,为了保证思路不中断,中途不能停下休息,必须无间断地创作直到精疲力尽。所以他需要靠咖啡来续命,巴尔扎克喝的咖啡是他自己调配的,用三种极苦的咖啡豆混合而成。大家多多少少都喝过咖啡,我们日常喝的咖啡无论号称多么纯正,其实都是加了调味品的,糖、牛奶,或者别的香料,因为纯浓黑咖啡的苦味极少有人能够承受。可巴尔扎克为了坚持创作,一生喝了5万余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特调黑咖啡,平均每天要喝7杯左右。长期的不规则作息加大量□□的侵蚀,让老巴患上了非常严重心脏病,最后也是死于心力交瘁。”

嗬!这一瞬间,宫羽相信学生们和他感受到的震惊是一致的,一个文学家,

竟然能为了记录时代的声音牺牲个人到如此程度。他突然想到了司马迁,那个同样为了记录历史而鞠躬尽瘁的古人,那巴尔扎克算得上是法国的司马迁了吧?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唰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写着,想着等陆向舟不生气了可以好好请教一下。

“好了,这是巴尔扎克和他的《人间喜剧》,但是故事还没有说完,真正的高潮要一会儿才到,在这之前,我想先和大家谈一谈另一位作家。”

嗯?一生为了理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还不算高潮?宫羽写字的笔突然一顿,他沉浸在陆向舟开启的话题场里,丝毫没有发现此时此地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手术台上沉稳缜密的主刀医生,而是一个对文学和历史都深深沉迷的戏中客。

很多变化,往往发生于未知。

作者有话要说:

10:30还有,今天双更~

第27章

“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说的这位作家是个俄国人。注意,俄国,不是俄罗斯,我发现总有同学搞混俄国和俄罗斯,有时候就连俄国、苏联和俄罗斯的先后顺序都能搞错。文史不分家,无论你们未来的主攻方向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都不可以犯,麻烦你们把我这句话记一辈子。”

陆向舟眉头轻挑,一双凤眼在眼镜里忽地睁大,有点不怒自威,又有点不娇而媚,横竖都很勾人。

“这位作家呢,名字很长,叫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省事,接下来我都会称呼他为陀氏,非本人瞎搞称号,实乃业界统一称呼。”

本人,瞎搞。宫羽发现陆向舟在课堂上的一本正经和在家的一本正经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他在课堂上即便再正经,也隐约透露着一种不正经,而在家则是百分之百纯实心不添加的正经,正经得他一清嗓自己就忍不住地想站军姿。非常诡谲,非常发人深省。

“陀氏也很有名啊,大名鼎鼎的《罪与罚》可能有不少同学都看过,但是呢,但是,”陆向舟突然伸手推了推眼镜,“如果你们的毕业论文选择写陀氏,我一定会严肃地建议你们,不要写。”

“啊?”

“为什么?”

学生们的脑袋上冒出了巨大的问号,就连宫羽也跟着一块纳闷起来,心道难不成这个人的书很难读懂?所以为了保证毕业率就不让学生们瞎写?

“因为会致郁,导致抑郁。”结果是更出人意料的理由,“陀氏是很神奇的人,别的作家写书引起读者共鸣,是因为勾起了读者类似的回忆或经历,而陀氏则是直接将读者变成作品里的人,或者反过来说,是直接把作品里的人反套在读者身上。哪怕两个人根本毫不相关,他也可以用自己精准的笔力,让读者相信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会做这样的事。陀氏的这种创作手法被学界称为‘心灵鞭挞法’,但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灵魂诅咒。”

原本活泼的课堂氛围沉寂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被陆向舟变成了一条恶龙,此刻正盘旋在教室上空,随时准备着给学生们来一个俯冲。

“陀氏总会让人看见那些被忽略的、被忘记的卑劣的自己。他写疯子、写神经病、写赌徒、写犯罪分子,每一个看起来都与你我毫不相关,但每每读起来却会让人忍不住去想:‘我是这样吗?’‘我也会这样吗?’‘我也会这样吧。’说到底,还是因为人的劣根性大致相通,即便已经活得足够光鲜亮丽,但总有一些时刻仍会在下水道相遇。”

“或许我可以说得简单点,”陆向舟看了看讲台下一脸茫然的学生,“陀氏的恐怖在于,你明明没做过一件事情,根据惯例以后也不太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他却可以通过人类共同的弱点攻击你,让你相信你一定会走上那条可怕的路。会发疯,会变得堕落,会去赌,去杀人,会成为书里每一个阴暗、脆弱、孤独的角色。如果说巴尔扎克是人类行为的记录者,那陀氏就是人类行为的毁灭者。曾经有精神病研究学者说过,即便是问诊再多、经验再丰富的精神病专家,对精神病人的描述可能都没有陀氏准确,他在这方面是冠绝群雄的。”

冠绝群雄、绝美、无人能敌、学科之最,宫羽发现陆向舟真的很爱用这些极端形容词,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已经能慢慢接受这些对自己而言过于夸张的描绘。

语言的力量,或者是陆向舟的力量,在他的脑海里逐渐产生作用,他被这种力量推拉着,情不自禁地进入到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陌生,但完全不排斥。宫羽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和文学和平共处,在那些枯燥乏味的字词解读和聊胜于无的浮夸想象之外,他也许也可以像陆向舟一样,找到一些之于人生、之于社会的意义。

“所以当陀氏这样的人决定以笔为武器的时候,他几乎可以击垮任何人。”

想看,非常想看。如果宫羽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对阅读这件事产生极大的渴望,他太好奇了,太想看这个托什么夫司机的书了。除了病毒和疾病,他从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垮一个人,既然陆向舟说这个什么陀可以用笔击垮任何人,那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看。

“好了,说了陀氏,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谈一谈老巴了。仔细听,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才是这堂课我真正想告诉你们的。”

很难形容这一刻课堂的氛围。学生们连同宫羽,本还沉浸在对先前两位作家的钦佩里,他们有些兴奋,也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不朽的作品和传奇的作者。按理说,一堂课上到这里就已经够了,既剖析了知识,又激发了兴趣,可陆向舟说不是,刚才说的那些不算数,我们这堂课现在正式开始。

所有人都在震惊中茫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们一定以为巴尔扎克这么拼命的创作,是因为他拥有宏大的志向和目标,但很可惜,事实让人沮丧。努力的背后当然必不可少对文学的追求,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巴尔扎克缺钱。他经商失败,债台高筑,又因为荒唐地想成为一名贵族,所以穷奢极欲,妄想通过提升消费水平来实现阶级跃迁。为了缓解自己的经济压力,他只能不断的创作,高产高质的创作,以拿稿费来填平自己的日益增长消费欲。可惜,再高的稿费也只是杯水车薪,山穷水尽的巴尔扎克想到了一个损招。”

陆向舟站在讲台上,肩膀微耸,两手一摊:“他决定傍富婆,一般的富婆还不行,他对自己的目标富婆提出了三个要求。一,富婆必须有老公;二,富婆的老公必须是有钱的大贵族;三,富婆的老公必须快死了。”

“啊???”

“什么鬼???”

刚树立起的光辉形象瞬间碎成粉末,学生们大惊失色,四下茫然。宫羽也不知道陆向舟打算干什么,只能瞪大双眼盯着讲台发呆。

“对,就是这么奇葩。巴尔扎克傍富婆,只是想迂回地傍富翁,他可能在很多个夜晚里都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妙龄女子,否则搞钱应该会容易许多。是不是很意外,很想不到,伟大的背后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陆向舟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卧蚕盖过眼睛,眼镜放大细节,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极不和谐的气息。

“还没完呢。巴尔扎克不堪一击,陀氏更不是什么好人。他之所以能把一个个有精神疾病或者性格缺陷的人塑造得那么好,是因为他就是,因为他本人就是个神经病,本人就是个虐待狂,本人就是个赌徒,本人就是个骗子。没有什么天赋异禀,所有文字都源于亲身经历。”

“陀氏利用和第二任妻子安娜度蜜月的时间,辗转于德国各大赌场赌博,小赢,大输。赌光了妻子所有的嫁妆还不肯收手,逼着安娜向娘家人借钱,向周围的朋友借钱,自己也想尽办法坑蒙拐骗,写《猎人笔记》的屠格涅夫就曾经借钱给他。而且,划重点,这个时候安娜已经怀孕数月了,可他不顾安娜的身体,三番五次地逼着她去街上给自己典当东西,安娜稍有不满,他就要以死要挟,最后安娜连缝补衣服和买面包的钱都没有了。

不仅如此。陀氏还患有羊癫疯,时不时地会抽搐晕厥;有自残倾向,认为疼痛会给人带来快感;信誉极差,借钱不还还要在背后嚼人舌根。怎么样,是不是比巴尔扎克更加恶劣?”

没有人回答,即便这个问题的答案如1+1等于几一般显而易见,但整个教室依旧静得宛若无人。给伟大抹黑,将高级毁灭,这是在任何课堂上都不会见到的情况,一些没来由的恐慌在默默生长。

“没有人回答。”但陆向舟毫不在意,不,他甚至对此有些自鸣得意?嘴角带笑,一直拉扯到眼角,短粗的白板笔在指尖飞快转动,丝毫没有因为大段的冷场而感到尴尬他在兴奋。

“既然没有人回答,那我换一个问题。请问在听了这两位作家的事迹后,可否有谁告诉我,一个人的人品是否该和其作品的质量挂钩?”

一秒。

两秒。

三秒。

十秒。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存在的钟摆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留下“哐哐”的响声,终于,从教室中央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不......不能吧,即使道德有问题,这些书不是依旧是名著吗?”

“是啊,不能吧。”

“我也觉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