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他的肩头又被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接着季慕从防护栏杆上下来,面对面坐在他跟前。他的嘴角被温热柔软的指腹触碰又分开,耳边传来季慕不敢置信拔高的语调:“你笑什么?我不高兴了,你居然在这里偷偷笑?”话还没说完,就也没忍住尾音上扬,带上了笑意,要质问要生气的气势一下子全没了。

越辞山清了清嗓子,摸探着去握住季慕的手,收了点儿脸上的笑意,问他:“你不高兴,是因为我救人受伤了,还是因为那人是江盼?”

前者他无从解释,甚至至今都没后悔过,大概再重来一次,换成是任何一个人,他还是会这样选择;不过后者的话……他或许能让季慕稍微开心一点儿。

季慕坐在他跟前,沉默了一下,接着拖长了调子:“都有不过就你那破脾气,再来一回肯定还是会一头扎进去救人。”他声音闷闷地,又有些咬牙切齿:“傻逼。”顿了顿,“混蛋。”

越辞山性情温煦,向来顾有风度,出生至今见过的人都说一句好性子,头一遭被人指着念“破脾气”,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季慕还挺熟悉他的脾性,这才结婚不到一年,他想,看样子季慕这个伴侣比他尽职负责多了。

越辞山想着抱一下哄他,又反应过来自己满身的汗,于是只在他肩膀侧拍了拍。

都这样说了,那就是还有后者的原因在里面了。

越辞山闭了闭眼,说服自己平静地回想从包间到门口那段漫长又短暂、他不止一次跑出又返回、几乎模糊了生与死界限的路。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我被困在里面受伤,并不主要是因为江盼……”

如果季慕听说的再详细一点儿,应该会知道,消防救援到的时候,江盼昏迷在外面,而他被困在里面。

这是不应当存在的。而这种情况发生了,是因为……他已经把江盼带出来了,然后……又一次进去了。

呛人的浓烟熏得他眼泪不住地往外流,火势和烧毁掉落的障碍物阻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在大片的焦糊中艰难辨认,找到短暂缺氧而昏迷在通道上的江盼,手一拎把人负在背上,正要顺着进来时的路往外走时,转身的工夫,猝不及防对上了另一道视线。

年幼的小女孩儿满脸的眼泪,不知怎么被遗留在玻璃门墙后的包间里,害怕地一个劲拍着纹丝不动的门,看向他的眼睛里,混杂着本能的恐惧和求救,小鹿一般的清澈懵懂。

越辞山一咬牙把江盼背出去,在石头旁安置好,没作停留转身就又冲回了火势中。

他在不断升高的温度中让她后退,随手抄起不知是什么用力砸碎玻璃门,玻璃炸开划破他的手腕,他单手把小姑娘抱起来往外跑去。

“砰”底座融化开一道口子的雕像歪砸下来,拦住他们面前的路。

“砰”烧断的吊顶装饰掉落下来,越辞山就地一滚躲过去,左腿被压住,踉跄着用手肘撑住倒在地上。

“砰”越辞山一手把小姑娘结结实实遮在身下,另一手护在脑后,手臂连着后背猛然一痛,接着在浓烟中失去了意识。

他从那段以为忘记、又无比清晰的短暂回忆中停下,口中的讲述也落下最后一个字音。

季慕一直安安静静地没说声音,他捏了捏季慕的手,正要开口问时,就感觉到季慕往前蹭了点,把自己整个人贴到他怀里来。

他无奈地把手抬起来不碰到季慕:“身上都是汗。”

季慕鼻尖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含糊地开口,“我又不嫌弃。”顿了顿,又更小声地补充了句什么。

那句话越辞山听清楚了,于是尴尬地咳了声,耳后蔓上一点儿红色来,半是教训半是无奈地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下:“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讲。”

季慕不服气地在他耳边哼哼了几句,趴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15手术

越辞山恢复得很好。

alpha本就身体素质优异,也不算是十分严重无法愈合的伤,他自己有了坚持的决心,一天天地恢复着身体,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已经可以不扶着东西自己慢慢行走了。

他的右手虽然做不到像从前那样灵活能负重,但也足以正常生活。

等到情况检测稳定后,一天凌晨的时候,他从光怪陆离的混沌中醒过来,身边的季慕还在睡梦里。他睁着眼睛,静静“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

从小到大的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地从记忆中跳出又闪过,年幼时便知道的婚约,大他许多岁干练又飒爽的长姐,做错事被罚写的圣人书,与罗州偶然相识又走向不同的选择,讣告传来后家中的沉重悲痛,赛马场或是清吧不时相聚的自学院起的朋友,按部就班顺风顺水的生活……

以及后来,突兀的爆炸与大火,一次次治疗失败的失望,消沉混乱又浑浑噩噩的放弃,平静外表下日复一日的死意与绝望,意料之外的婚礼,作闹声、风铃声与哭声交织在一起打破死寂,会维护也会摔东西,夜里相拥的温度,康复室里喂到口中的零食,轻柔的吻、绮丽的梦、和混乱决绝的发情标记。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那些压抑又绝望的念头,竟然已经许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越辞山坐起身,轻手轻脚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索着寻到里面那对从结婚当天起再也没取出过的戒指。

略微冰凉的金属触感在他的指腹间摩挲,他一次次面对失望的恐惧于是慢慢安静地蛰伏下来,心底的声音对他说:

我不能惧怕无法重见光明。

我也不应该失去触碰希望的勇气。

爱让人瞻前顾后,又让人重新变的勇敢。

他感觉到身旁季慕即将转醒后的轻哼与翻身,于是闭合抽屉,躺下去侧身搂住他,手摸上去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

季慕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他轻轻拍着季慕后背,平静又自然地在他耳边开口:“季慕,我要重新手术处理颅内的淤血,你觉得可以吗?手术很简单,没有危险的。”

季慕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啊”了一声,反应半天才在他怀里迷迷瞪瞪点头,嗓子还有些刚睡醒的干哑,“好啊,你决定就好了。”

越辞山摸到被子里,找到他的手捏了捏,“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话是这样讲,可就算只是个并不十分复杂的小手术,也是要在越辞山头上动刀的。

手术主要是为了清理脑内淤血,并不确定会对恢复视力有没有、有多大程度的帮助,保守预计的概率很低。术前准备注意事项和术后跟进修复治疗方案,在一沓一沓白纸上被印的密密麻麻,由负责越辞山的主治医师跟他反复进行沟通商定。

越辞山进手术室那天,季慕和父母都陪等在医院里。他温声低语安慰了显然比他还紧张的父母几句,又转身捏了捏季慕冰凉出汗的手,说:“别害怕,没事,我一会儿就出来了。”

他躺到冰冷的手术台上,放松身体让麻药注入进血液中,有一些紧张,但并不害怕。一片冰冷的黑暗里,他无数次想过的季慕耍性子时骄傲的小模样突兀浮现在“眼前”,他很轻地笑了下,然后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手术室外,他听不到也看不到的地方,季慕仍然站在那,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愣愣地看着他不久前走进去的手术室的门。好长一会儿他才转动僵硬的身体,朝向越辞山的父母,嗓音哑的不成样子:“他……进去了是不是?”

越辞山的母亲被身边的丈夫撑扶住,捂着嘴,眼底有些发红的血丝,眼泪顺着养尊处优的手指间滑落,冲季慕坚定又缓慢地点了点头。

像是一个肯定的信号,像是将他紧紧束缚在火堆上的绳索突然断裂,像是身上背负的重石一下子消失无踪,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被谁一把夺去收回。

他因突兀之间轻飘起来的身体和灵魂有一瞬间的茫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下一刻就被压抑下反扑的各种强烈情绪铺天盖地地淹没,抽走他全身的力气,攥握住他的心脏,攫住他的喉咙,冲酸他的鼻尖,嚣叫着肆无忌惮从他睁大的眼睛里争前恐后地涌出又落下来。

他失去支撑般跪到地上,佝偻起脊背,开始崩溃地大哭。声音发出不来,只能一声叠一声用力地呛声咳嗽,手攥成拳一下一下往地上捶,好拼命让自己在大脑缺氧中倒气抽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