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一九九四年,我的记忆有一个重要依据,就是我儿子出生不久。一位中国的导演借给我一盒录像带,说你应该看看这部来自南斯拉夫的电影。就这样,我在家里看了《爸爸出差时》,没有中文字幕,里面人物的台词我完全听不懂,可是我觉得自己看懂了。过了几年,我在北京街头的地摊上翻找VCD电影时,突然看到有中文字幕的《爸爸出差时》,还有库斯图里卡的另一部电影《地下》。我拿回家重新看了《爸爸出差时》,屏幕下方一行一行出现的中文字幕证实了我几年前的感觉,当时我确实看懂了。
我在中国“文革”时期的成长经历让我迅速抵达《爸爸出差时》的社会背景。那时候我背着书包去小学路上最担心的就是看到街上出现打倒我父亲的标语,一天又一天的担心之后,这样的标语终于出现了。当时我和哥哥一起走向学校,看到标语后我畏缩不前,不敢走向已经不远的校门,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若无其事,他说怕什么。他勇敢地走向学校,可是还没有走到校门口他就转身回来了,走到我跟前说,老子也不上学了。我哥哥确实比我勇敢,他第二天还是照常去上学,我请病假在家里躲了几天,然后提心吊胆去了学校,我不知道同学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我。当我小心翼翼走进校门,走到操场上时,几个同学奔跑过来,热情地向我喊叫,你病好啦。那一刻我被解放了,压抑已久的恐惧和不安瞬间消散,我奔跑过去,跑到同学们中间,加入到应得的生活之中。
我父亲很幸运,没有被关押,他被发配到了农村。就像《爸爸出差时》孩子跟着母亲去父亲那里,我和哥哥也去了乡下看望父亲,不同的是我们没有坐火车,也不是母亲带我们去,她不能离开工作,请一位同事带我们坐上轮船去了乡下。那是在中国南方河流里行驶的轮船,大概有五六十个座位,前行的速度很慢,只是比岸上行走的人稍快一些而已。我记得自己不时走上船头,迎着风吹,惊讶地看着轮船划出的波浪,还有远处广阔的田野。那位阿姨担心我会掉进河里,把我抱回船舱,趁她不注意时,我又会走上船头,接着又被她抱了回来。
我在看没有中文字幕和有中文字幕的《爸爸出差时》时,也在看一部有关自己往事的纪录片。所以我要说,一部伟大的电影后面存在着千万部电影,不同的观众带着不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感受去与这部电影接触碰撞,发出共鸣之声。这样的共鸣之声或多或少,有时候是一两句台词,有时候是一两场戏,有时候甚至是整个故事。这共鸣之声也是引诱之声,引诱观众置身电影之中,将自己的人生加入到别人的人生里,观众会感到自己的人生豁然开朗,因为这时候别人的人生也加入到自己的人生里了。所以一部伟大的电影会让观众在各自的记忆和情感里诞生出另外一部电影,虽然这部电影是残缺不全的,有时候可能只是几个画面和几句台词,但是足够了。
我的意思是每个人在自己的现实世界之外,都拥有一个虚构世界,很多的情感、欲望和想象存放在那里,期待被叫醒,电影、文学、音乐、美术,所有形式的艺术如同叫醒闹钟,让人们虚构世界里的情感、欲望和想象获得起床出门的机会。然后虚构世界开始修改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也开始修改虚构世界,这样的相互修改之后,人生不知不觉丰满宽广起来,并且存储在记忆之中。当然记忆会有误差,误差是在相互修改过程中出现的,也是在时代差异、文化差异、人的差异等差异之中出现的。
举个例子,一位中国的文学博士想见我,请他的导师联系上了我,我们在一家街边的茶馆见面了,他提出来做一个简短的访谈,我说可以。访谈的时候,有一个话题是关于作家写作时如何把握叙述分寸,我提到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说亨伯特为了得到洛丽塔采用的伎俩是和洛丽塔的母亲结婚,亨伯特一直想着洛丽塔的母亲怎样死去,我觉得纳博科夫也一直在想如何让这位母亲死去,如果她不死的话,亨伯特无法得到洛丽塔,纳博科夫也无法写下去,所以她在小说里死了,一个简单的细节让她死了,她读到了亨伯特狂热色情的日记,才知道亨伯特的目标不是她,是她女儿洛丽塔,她情绪失控夺门而出,冲到街上时被一辆卡车撞死了。这样的处理似乎是一些平庸电视剧和平庸小说里的处理,不应该是纳博科夫这种级别作家写出来的,但是没有问题,纳博科夫毕竟是纳博科夫,他在此前的叙述里做了不少铺垫,让亨伯特在想象里一次次弄死洛丽塔的母亲,比如一起游泳时如何潜水过去拉住她的双腿,把她拉进水里淹死,造成她游泳时不慎溺亡的假象。纳博科夫应该觉得这样还不够,在车祸之后又让那个卡车司机带着一块小黑板来到家里,一边用粉笔画车祸现场图,一边向亨伯特解释不是他的责任。我告诉这位文学博士,这个车祸之后的小黑板的细节尤其重要,让这个车祸之死处理变得与众不同了。
这位文学博士回去把访谈录音整理出来发给我,同时在邮件里告诉我,他查了小说《洛丽塔》,那个卡车司机不是带着一块小黑板来到亨伯特面前,是带了自制事故图。这位文学博士觉得我记忆误差里的小黑板比自制事故图更有意思,他想在访谈里保留小黑板。我同意他的意思,如果从中国读者的角度来看,小黑板确实比自制事故图更有意思,可是对于英美读者来说也许自制事故图更有意思。我给这位文学博士回信,说我们还是应该尊重纳博科夫的原作,把访谈里的小黑板改回自制事故图。
还有一个记忆误差的例子我待会儿再说,我现在继续说说自己的“文革”往事。在那个压抑并且摧残人性的时代里,我目睹了很多不幸,经常有同学的父亲或者母亲突然被打倒了,有的被关押起来,有的被批斗游街,这些同学背着书包来到学校时都是低头不语的模样,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忘记了发生在昨天的父母的不幸,汇入到我们操场上的嬉闹之中。有一个同学的遭遇我至今历历在目,我忘记了他父亲是什么罪名被打倒的,经历了日复一日的批斗游街和羞辱殴打之后,这位父亲决定离开人世。我在他临死那天的黄昏见到了他,从街上走过来,右手搂着他的儿子,脸上留下被殴打过的淤青,他微笑着和儿子说话,他儿子正在吃着什么,显然是父亲刚刚给他买的。他们与我迎面而过,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同学正沉浸在自己的美味里,没有看见我。第二天这个同学哭泣地来到了学校,我们才知道他父亲在深夜时分,趁着家人睡着时悄悄出门,投井自杀了。这一天他一直在哭泣,无声的哭泣。那时候女同学热衷玩跳绳,男同学热衷打乒乓球,不是在正式的乒乓球桌打球,只是一个长桌子,中间用砖排成球网,男同学们在长桌子的两端排成长队,每人只能打一个球,输了的下去,赢了的继续打球。我们向着这个哭泣的同学喊叫,要他也来排队打球。他走了过来,排队时仍在哭泣,轮到他打球时不哭了,他赢下一球,又赢下一球后,我们听到了他的笑声。
生活是那么的强大,它时常在悲伤里剪辑出欢乐来。这就是我为什么喜爱《爸爸出差时》,因为库斯图里卡剪辑出了生活里最为强大的部分,然后以平凡的面貌呈现出来。我记得有两场戏,一场戏是梅沙和妻子激烈吵架,似乎家庭就要破裂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库斯图里卡给大儿子一个流泪的特写,极其感人的特写,接下去的一场戏是一家人并排坐在床上快乐唱歌,坐在中间的梅沙拉着手风琴。我在没有中文字幕的版本里看到这连接的两场戏时深受触动,后来在有中文字幕的版本看到时再次深受触动。我一直在想,只有对生活有着非凡洞察力的导演,才能让生活呈现出非凡的表现力。还有一场戏,妻子带着儿子坐火车前去监狱看望丈夫梅沙,晚上入睡之时,给经常梦游的小儿子马力克脚上系上绳子,绳子另一头挂着一只铃,这样马力克一下床他们就能听到铃声。夫妻久别重逢,欲火燃烧,用中国的话说是干柴遇上烈火。梅沙把水笼头打开,让水声来掩盖他们接下去做爱的声响,可是他们刚刚进入热身阶段,马力克就来捣乱了,动动脚让铃声响起来,他们只好起身去看看儿子。当妻子终于让马力克入睡,回来时看到丈夫梅沙已经睡着了,好比干柴看到烈火睡着了。库斯图里卡没有在电影里着力表现梅沙在监狱里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来自精神的压力,他的睡着已经说明了这一切。当然这场戏所表现出来的远不止这个,我意识到用文字复述库斯图里卡的电影是多么无趣的工作,我硬着头皮讲述是为了接下来说一下我所理解的“生活的强大”。生活的强大是如何在艺术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不是庞然大物招摇过市,而是在微小之处脱颖而出。
我有机会说说另一个记忆误差的例子了。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就翻译成中文出版,当时中国还没有加入《伯尔尼公约》,所以是一本没有版权的出版物,后来没再重印。二〇一二年终于正式出版,出版商邀请我参加这部小说的读者见面会,我根据二十多年前的阅读记忆,向中国年轻一代读者讲述这部小说里的一个细节。
我说马尔克斯用沉着冷静的笔调描写了阿里萨和达萨年轻时期的爱情,读者阅读的时候却是热血沸腾,两个年轻人爱到宁愿死去也不愿意分开,可是小说开始我们就知道他们的爱情中途夭折,他们是怎么分开的?达萨的父亲威胁阿里萨要杀了他,阿里萨却骄傲地说没有比为爱情而死更光荣的事,父亲只好带着达萨远走他乡,可是仍然阻止不了他们之间联系,这位父亲用电报把行程告诉了亲戚,行程泄露了出去,作为电报员的阿里萨把各地的电报员联络到一起,于是一份份爱情的电报来到两个年轻人手上。差不多三年时间,父亲觉得达萨已经忘记阿里萨了,决定回家。马尔克斯的描写将他们的爱情推向了巨大的高潮,当读者觉得不可能分开时,马尔克斯用微小的方式将他们分开了。回家的达萨和女仆去市场采购,阿里萨看见了她,尾随其后,马尔克斯用几页纸来描写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当市场里的男人们用色眯眯的眼睛盯着美丽的达萨时,阿里萨因此脸部扭曲了,这时达萨刚好回头看见了阿里萨的可怕表情,心想天哪,三年来日夜思念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男人。马尔克斯这么轻轻一笔就推翻了强大的爱情。
我说完以后,一个同样应邀参加读者见面会的西班牙语文学专家,我的一个老朋友,他熟悉马尔克斯的作品,笑着对我说,你说的这个细节是你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不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确实如此,正确的应该是达萨走进了“代笔人门廊”,那是一个充斥着淫秽明信片、春药和避孕套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不是体面小姐该去的地方,达萨不知道这些,她是为了躲避中午的烈日走了进去,阿里萨紧随其后,她兴高采烈走在门廊里,买了这个又买了那个,她听到了阿里萨的声音,阿里萨说这不是你这样的女神该来的地方。达萨回头看到阿里萨冰冷的眼睛、紫青的脸色和僵硬的双唇,这是被爱情震撼之后的恐惧表情,达萨却因此掉入了失望的深渊,那一刻她突然感到此前铭心刻骨般的爱只是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当阿里萨笑了笑想和她走在一起时,她阻止了他,说忘了吧。
我的记忆总是出现误差,没有关系,就如我在前面所说的,一部伟大的作品后面存在着千万部作品,这千万部作品就是由各自不同的误差生产出来的。我在这里讲述《爸爸出差时》也同样如此,我有近二十年没再看过这部电影,录像带版早就还给了那位中国导演,VCD版已经没有机器可以播放,可是我还想再说说《爸爸出差时》。
我十分迷恋胖乎乎的马力克的梦游情景,我觉得这孩子走在神行走的路上,那条狗的突然入画可谓神来之笔。艺术家经常会为神来之笔倍感骄傲,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当然他们有理由骄傲,但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恩赐,是对才华和辛勤创作的恩赐。
亲爱的库斯图里卡,请你不要告诉我这条狗是你拍摄前让道具组找来的,即使你这么说,我仍然认为这条狗是意外入画,因为我现在所说的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位中国导演从欧洲某个城市带到北京的《爸爸出差时》,这是我用近二十年的记忆存储之后从北京带到贝尔格莱德的《爸爸出差时》。
二〇一七年六月十日
十九年前的一次高考
潘阳让我为《全国高考招生》杂志写一篇文章,说说我当初考大学时的情景,我说我当初没有考上大学,潘阳说这样更有意思。潘阳是我的朋友,他让我写一篇怎样考不上大学的文章,我只好坐到写字桌前,将我十九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
我是一九七七年高中毕业的,刚好遇上了恢复高考。当时这个消息是突然来到的,就在我们毕业的时候都还没有听说,那时候只有工农兵大学生,就是高中毕业以后必须去农村或者工厂工作两年以后,才能去报考大学。当时我们心里都准备着过了秋天以后就要去农村插队落户,突然来消息说我们应届高中毕业生也可以考大学,于是大家一片高兴,都认为自己有希望去北京或者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而不用去农村了。
其实我们当时的高兴是毫无道理的,我们根本就不去想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对自己有多少知识也是一无所知。我们这一届学生都是在“文革”开始那一年进入小学的,“文革”结束那一年高中毕业,所以我们没有认真学习过。我记得自己在中学的时候,经常分不清上课铃声和下课铃声,我经常是在下课铃声响起来时,夹着课本去上课,结果看到下课的同学从教室里拥了出来。那时候课堂上就像现在的集市一样嘈杂,老师在上面讲课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学生在下面嘻嘻哈哈地说着自己的话,而且在上课的时候可以随便在教室里进出,哪怕从窗口爬出去也可以。
四年的中学,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到了高考复习的时候,我们很多同学仍然认真不起来,虽然都想考上大学,可是谁也不认真听课,坏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倒是那些历届的毕业生,显得十分认真,他们大多在农村或者工厂待了几年和十几年了,他们都已经尝到了生活的艰难,所以他们从心里知道这是一次改变自身命运的极好机会。一九七七年的第一次高考下来,我们整个海盐县只录取了四十多名考生,其中应届生只有几名。
我记得当时在高考前就填写志愿了,我们班上有几个同学填写了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成为当时的笑话。不过那时候大家对大学确实不太了解,大部分同学都填写了北大和清华,或者复旦、南开这样的名牌大学,也不管自己能否考上,先填了再说,我们都不知道填志愿对自己能否被录取是很重要的,以为这只是玩玩而已。
高考那一天,学校的大门口挂上了横幅,上面写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教室里的黑板上也写着这八个字,两种准备就是录取和落榜,一颗红心就是说在祖国的任何岗位上都能做出成绩。我们那时候确实都是一颗红心,一种准备,就是被录取,可是后来才发现我们其实做了后一种的准备,我们都落榜了。
高考分数下来的那一天,我和两个同学在街上玩,我们的老师叫住我们,声音有些激动,他说高考分数下来了。于是我们也不由得激动起来,然后我们的老师说:你们都落榜了。
就这样,我没有考上大学,我们那个年级的同学中,只有三个人被录取了。所以同学们在街上相遇的时候,都是落榜生,大家嘻嘻哈哈地都显得无所谓,落榜的同学一多,反而谁都不难受了。
后来我就没再报考大学,我的父母希望我继续报考,我不愿意再考大学,为此他们很遗憾,他们对我的估计超过我的信心,他们认为我能够考上大学,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希望,所以我就参加了工作。先在卫生学校学习了一年,然后分配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当上了一名牙医。我们的卫生院就在大街上,空闲的时候,我就站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大街,有时候会呆呆地看上一两个小时。后来有一天,我在看着大街的时候,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悲凉,我想到自己将会一辈子看着这条大街,我突然感到没有了前途。就是这一刻,我开始考虑起自己的一生应该怎么办,我决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我开始写小说了。
一九九六年四月八日
我的第一份工作
是拔牙,我是在一九七八年三月获得这份工作的。那个时候个人是没有权利选择工作的,那个时候叫国家分配。我中学毕业时刚好遇上一九七七年“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可是我不思进取没有考上大学,那一届的大学名额基本上被陈村这样的人给掠夺了,这些人上山下乡吃足了苦头,知道考大学是改变自己命运的良机,万万不能错过。而我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头栽进卫生院。国家把我分配到了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让我当起了牙医。
牙医是什么工作?在过去是和修鞋的修钟表的打铁的卖肉的理发的卖爆米花的一字儿排开,撑起一把洋伞,将钳子什么的和先前拔下的牙齿在柜子上摆开,以此招徕顾客。我当牙医的时候算是有点医生的味道了,大医院里叫口腔科,我们卫生院小,所以还是叫牙科。我们的顾客主要是来自乡下的农民,农民都不叫我们“医院”,而是叫“牙齿店”。其实他们的叫法很准确,我们的卫生院确实像是一家店,我进去时是学徒,拔牙治牙做牙镶牙是一条龙学习,比我年长的牙医我都叫他们师傅,根本没有正规医院里那些教授老师主任之类的称呼。
我的师傅姓沈,沈师傅是上海退休的老牙医,来我们卫生院发挥余热。现在我写下沈师傅三个字时,又在怀疑是不是孙师傅,在我们海盐话的发音里“沈”和“孙”没有区别,还是叫沈师傅吧。那时候沈师傅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发胖,戴着金丝框的眼镜,头发不多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我第一次见到沈师傅的时候,他正在给人拔牙,可能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手腕在使劲时,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像是在拔自己的牙齿似的。那一天是我们卫生院的院长带我过去的,告诉他我是新来的,要跟着他学习拔牙。沈师傅冷淡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就让我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如何用棉球将碘酒涂到上颚或者下颚,接着注射普鲁卡因。注射完麻醉后,他就会坐到椅子上抽上一根烟,等烟抽完了,他问一声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他就在一个盘子里选出一把钳子,开始拔牙了。
沈师傅让我看着他拔了两次后,就坐在椅子里不起来了,他说下面的病人你去处理。当时我胆战心惊,心想自己还没怎么明白过来就匆忙上阵了,好在我记住了前面涂碘酒和注射普鲁卡因这两个动作,我笨拙地让病人张大嘴巴,然后笨拙地完成了那两个动作。在等待麻醉的时候,我实在是手足无措,这中间的空闲在当时让我非常难受。这时候沈师傅递给我一支烟,和颜悦色地和我聊天了,他问我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抽完了烟,聊天也就结束了。谢天谢地我还记住了那句话,我就学着沈师傅的腔调问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我的头皮是一阵阵地发麻,心想这叫什么事,可是我又必须去拔那颗倒霉的牙齿,而且还必须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能让病人起疑心。
我第一次拔牙的经历让我难忘,我记得当时让病人张大了嘴巴,我也瞄准了那颗要拔下的牙齿,可是我回头看到盘子里一排大小和形状都不同的钳子时,我不知道应该用哪一把,于是我灰溜溜地撤下来,小声问沈师傅应该用哪把钳子。沈师傅欠起屁股往病人张大的嘴巴里看,他问我是哪颗牙齿,那时候我叫不上那些牙齿的名字,我就用手指给沈师傅看,沈师傅看完后指了指盘子里的一把钳子后,又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去了。当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孤军奋战的感觉,我拿起钳子,伸进病人的嘴巴,瞄准后钳住了那颗牙齿。我很庆幸自己遇上的第一颗牙齿是那种不堪一击的牙齿,我握紧钳子只是摇晃了两下,那颗牙齿就下来了。
真正的困难是在后来遇上的,也就是牙根断在里面。刚开始牙根断了以后,坐在椅子里的沈师傅只能放下他悠闲的二郎腿,由他来处理那些枯枝败叶。挖牙根可是比拔牙麻烦多了,每一次沈师傅都是满头大汗。后来我自己会处理断根后,沈师傅的好日子也就正式开始了。当时我们的科室里有两把牙科椅子,我通常都是一次叫进来两个病人,让他们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像是工业托拉斯似的,同时给他们涂碘酒和注射麻醉,接下去的空闲里我就会抽上一根烟,这也是沈师傅教的。等烟抽完了,又托拉斯似的给他们挨个拔牙,接着再同时叫进来两个病人。
那些日子我和沈师傅配合得天衣无缝,我负责叫进来病人和处理他们的病情,而沈师傅则是坐在椅子里负责写病历开处方,只有遇上麻烦时,沈师傅才会亲自出马。随着我手艺的不断提高,沈师傅出马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少。
我们两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记得那时候和沈师傅在一起聊天非常愉快,他给我说了很多旧社会拔牙的事。沈师傅一个人住在海盐时常觉得孤单,所以他时常要回上海去,他每次从上海回来时,都会送给我一盒凤凰牌香烟。那时候凤凰牌香烟可是奢侈品,我记得当时的人偶尔有一支这样的香烟,都要拿到电影院去抽,在看电影时只要有人抽起凤凰牌香烟,整个电影院都香成一片,所有的观众都会扭过头去看那个抽烟的人。沈师傅送给我的就是这种香烟,他每次都是悄悄地塞给我,不让卫生院的同事看到。
沈师傅让我为他做过两件事,可是我都没有做好。第一件事是让我洗印照片,那时候我的业余爱好还不是写作,而是洗印照片,经常在一个同学家里,拿红色的玻璃纸包住灯泡后,开始洗印,我最喜欢做的就是拿着镊子,夹住照片在药水里拂动,然后看着照片上自己的脸和同学的脸在药水里渐渐浮现。沈师傅知道我经常干这些事,有一次他从上海回来后,交给我一张底片,让我在洗印照片时给他放大几张。那张底片是印在一块玻璃上的,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玻璃底片,是沈师傅的正面像。沈师傅当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别弄坏了底片,他说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张底片,准备以后用来放大做遗像的。我当时听他说到遗像,心里吃了一惊,当时我很不习惯听到这样的话。后来我在同学家放大时,那位同学不小心将这张底片掉到地上弄碎了,我一个晚上都在破口大骂那位同学。到了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告诉沈师傅,说底片碎了,然后将已经放大的几张照片交给他。现在想起来当时沈师傅肯定很后悔,后悔将自己钟爱的底片交给我这种靠不住的人。不过当时他表现得很豁达,他说没关系,只要有照片就行,可以拿着照片去翻拍,这样就又有底片了。
沈师傅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他离开海盐前对我说的,他说他快七十了,一个人住在海盐很累,他不想再工作了,要回家了。然后他说上海家里的窗户上没有栅栏,不安全,问我能不能为他弄一些钢条,我说没问题。沈师傅离开后没有几天,我就让一位同学在他们工厂拿了几十根手指一样粗的钢条出来,当时我们卫生院的一位同事刚好要去上海,我就将钢条交给她,请她带到上海交给沈师傅。沈师傅走后差不多一年,有一天他又回来了,可能是在上海待着太清闲,他又想念工作了,所以又回到了我们卫生院,我们两个人还是在一个门诊科室。他回来时像往常一样,悄悄塞给我一盒凤凰烟。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一个负责拔牙,一个负责写病历开处方,空闲的时候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钢条,我就问他能不能用上,他说他没有收到钢条,然后才知道我们那位同事将钢条忘在她的床下了,忘了差不多有一年。这是沈师傅最后一次来我们卫生院工作,时间也很短,没多久他又回上海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沈师傅一别就是二十年,我没有再见到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从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三岁结束。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写作,直到现在还在乐此不疲。我奇怪地感到自己青春的记忆就是牙医生涯的记忆,当我二十三岁开始写作以后,我的记忆已经不是青春的记忆了。这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的发现,更换一份工作会更换掉一种记忆,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二十三岁以后的经历,试图寻找到一些青春的气息,可是我没有成功,我觉得二十三岁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而牙医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截然不同。十八年来,我一直为写作给自己带来的无尽乐趣而沾沾自喜,今天我才知道这样的乐趣牺牲了我的青春年华,连有关的记忆都没有了。我的安慰是,我还有很多牙医的记忆,这是我的青春,我的青春是由成千上万张开的嘴巴构成的,我不知道是喜是忧。
二〇〇一年四月十二日
回忆十七年前
章德宁打来电话,说今年九月是《北京文学》创刊五十周年的日子。章德宁在《北京文学》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我成为《北京文学》的作者也有十七年了。我们在电话里谈到了周雁如,一位十年前去世的老编辑,在八十年代的前几年,她一直是《北京文学》的实际主编,十七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电话里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相信这是一个改变我命运的电话。
当时我正在浙江海盐县的武原镇卫生院里拔牙,整个卫生院只有一部电话,是那种手摇的电话,通过总机转号,而我们全县也只有一个总机,在县邮电局里。我拿起电话时还以为是镇上的某一位朋友打来的,可是我听到了总机的声音,她告诉我说有一个北京长途。接下去我拿着电话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其间还有几个从我们镇上打进来的电话骚扰我,然后在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听到了周雁如的声音,她告诉我,我寄给《北京文学》的三篇小说都要发表,其中有一篇需要修改一下,她希望我立刻去北京。
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我二十三岁,做了五年的牙医,刚刚开始写作,我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职业是写作,还是继续拔牙。我实在不喜欢牙医的工作,每天八小时的工作,一辈子都要去看别人的口腔,这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牙医的人生道路让我感到一片灰暗。当时我常常站在医院的窗口,看着下面喧闹的街道,心里重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我要在这里站一辈子?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进入县文化馆,因为我看到在文化馆工作的人经常在街道上游荡,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游手好闲也可以算是工作,我想这样的好工作除了文化馆以外,恐怕只有天堂里才有了。于是我开始写作了,我一边拔牙一边写作,拔牙是没有办法,写作是为了以后不拔牙。当时我对自己充满了希望,可是不知道今后的现实是什么。
就是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当我们县里邮电局的总机告诉我是北京的长途时,我的心脏就开始狂跳了,我预感到是《北京文学》的电话,因为我们家在北京没有亲戚,就是有亲戚也应该和我的父母联系。电话接通后,周雁如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她早晨一上班就挂了这个长途,一直到下午快下班时才接通。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当时的声音,说话并不快,可是让我感到她说得很急,她的声音清晰准确,她告诉我路费和住宿费由《北京文学》承担,这是我最关心的事,当时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十多元。她又告诉我在改稿期间每天还有出差补助,最后她告诉我《北京文学》的地址西长安街七号,告诉我出了北京站后应该坐10路公交车。她其实并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出门远行,可是她那天说得十分耐心和仔细,就像是在嘱咐一样,将所有的细节告诉了我。我放下电话,第二天就坐上汽车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坐火车去了北京。
一九八八年,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曾经和一位朋友去看望周雁如,她那时已经离休了,住在羊坊店路的新华社宿舍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周雁如的家,她的家让我感到十分简单和朴素。那天周雁如很高兴,就像我第一次在《北京文学》编辑部见到她一样,事实上我每次见到她,她都显得很高兴,其实她一直在承受着来自生活的压力,她的丈夫和一个女儿长期患病,我相信这样的压力也针对着她的精神,可是她总是显得很高兴。那天从她家里出来后,她一直送我们到大街上,和我们分手的时候,她流出了眼泪,当我们走远了再回头看她,她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这情景令我难忘,在此之前我们有过很多次告别,只有这一次让我看到了周雁如依依不舍的神情,是因为离休以后的她和工作时的她有所不同了,这样的不同也只是在分手告别的时候才显示出来。现在,当我写下这些时,想到周雁如去世都已经有十年了,而往事历历在目,我突然感到了人生的虚无。
我十分怀念那个时代,在八十年代的初期,几乎所有的编辑都在认真地阅读着自由来稿,一旦发现了一部好作品,编辑们就会互相传阅,整个编辑部都会兴奋起来。而且当时寄稿件不用花钱,只要在信封上剪去一个角,就让刊物去邮资总付了。我当时一边做着牙医,一边写着小说,我不认识任何杂志的编辑,我只知道杂志的地址,就将稿件寄给杂志,一旦退稿后,我就将信封翻过来,用胶水粘上后写下另一个杂志的地址,再扔进邮筒,当然不能忘了剪掉一个角。那个时期我的作品都是免费地在各城市间旅游着,它们不断地回到我的身旁,一些又厚又沉的信封。有时是一封薄薄的信,每当收到这样的信,我就会激动起来,经验告诉我某一部作品有希望了。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文学》的薄薄的信,信的署名是王洁。王洁是我遇到的第一位重要的编辑,我所说的重要只是针对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自己很幸运,王洁在堆积如山的自由来稿中发现了我的作品,我的幸运使她读完了我的作品,而且幸运还在延续,她喜欢上了我的作品。正是她的支持和帮助使我敲开了《北京文学》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