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一号和组织有一套单独联络的暗语,黎如晦看不懂。后来他才知道,天光一号用激烈的言辞要求组织给她换一个搭档,不是被酒精操控了脑子的废物、浑身散发着小布尔乔亚式臭毛病的公子哥、空有理论毫无实战经验的赵括、连最基础的清扫工作都做得黏黏糊糊的半桶水、资产阶级思想蛀空了眼珠的大毒草……

天光一号和黎如晦之间有着严格的上下级界限,照理说,黎如晦永远也没资格看到这封信。不过也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天光一号只撕下了写着字的那一页,忘记了撕下被笔画压出痕迹的第二页。

黎如晦后来获得了那一页,用铅笔轻涂后,得到了残余的印记。几经辗转,才翻译完了这封信。天光一号写的时候一定满怀怒气,笔迹入木三分,沟沟壑壑,十分清晰。

天光一号的请求当然被驳回了。组织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卡特莱恩战略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给天光一号当老妈子。

天光一号将黎如晦捆在椅子上三天,除了每日一小杯水外,不给他任何东西。每当黎如晦渴了或者饿了,又或者晕过去,天光一号会用酒将他浇醒。

在第三天,天光一号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徒手将黎如晦扔进了不知多少种名酒灌满的酒缸里。

黎如晦在酒液中浮沉,听见缸外传来天光一号冷酷的声音:“如果再有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了。黎如晦想,不会有下一次了。

天光一号快乐的时刻,黎如晦没有见过。这里的快乐指的是那种纯然的享乐。陆太太经常带天光一号享乐,华侨夫妇也经常带着这位便宜女儿享乐。但黎如晦知道那不是真的快乐。

天光一号的字典中似乎没有享乐和兴趣爱好这两个字样。有时甚至会显得缺乏人性。天光一号一点也不喜欢喝咖啡、跳舞或者品酒。黎如晦见过天光一号的手,那是一双劳动者的手,粗糙,有力,布满薄薄的茧子。也许她喜欢下田干活?

黎如晦曾经问过她,如果战争结束,新世界到来,她想做什么?天光一号的回答是一句毫不犹豫的“今天的清扫工作做得不到位,口述两千字检讨。”

久而久之,黎如晦也就不再寻找天光一号快乐的模样了。

天光一号似乎富有同情心,时常施舍街上的乞丐和穷人。这让她显得高尚。黎如晦不知道这份高尚是真是假。毕竟天光一号时时要做戏给所有人看。

天光一号时时刻刻都要做出种种抉择。有些决定显得不近人情,有些决定看上去又似乎异想天开。但每一个决定都精准无比,像一台计算精密的机器。

黎如晦最好奇的还是天光一号悲伤的模样。这样的人会伤心吗?

这条路上有无数人牺牲,但每一次有人牺牲时,天光一号都会将自己关起来。再次出门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如常的乏味表情,让黎如晦无从判断她刚刚的情绪。

她是真真正正的国家机器。

第289章 戏里戏外

这个印象在黎如晦脑海中存续了很久。

黎如晦发现自己变了。

宦海浮沉没有消磨掉他的棱角,被迫做逃兵没有毁灭他的光荣,在办公室里看了多年假文书没有腐蚀他的傲气。但仅仅和天光一号相处几个月,曾经坚不可摧的自尊和自信便如土鸡瓦狗般崩裂了。

天光一号曾在一周之内窃来三份重要情报,在陆怀章眼皮子底下将机密内容速记在大脑中,用特殊的暗语将其传递出来。

天光一号曾经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清理了组织的叛徒。在叛徒倒下的瞬间,转过身和陆太太谈笑风生。

天光一号曾同时对陆怀章和白靖安说起一件事,却让双方的理解南辕北辙,巧妙地洗脱了自身的嫌疑。

天光一号曾无数次在执行任务时,换上一件青色的不起眼内衬。黎如晦知道,那件内衬的领子里,缝着几十秒就能致人死命的剧毒。

天光一号的床铺不允许任何人动,但黎如晦知道,她的枕头下,永远放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天光一号曾经祸水东引,将程岱青诬陷为第九局的内鬼,致使对方被陆怀章秘密暗杀。在程岱青死的那天,身为无神论者的天光一号难得在家中暗室里上了一炷香。黎如晦问她为什么,天光一号回答“为了纪念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死。”

天光一号……

黎如晦几乎见证过天光一号在这片土地上做下的所有事,却唯独没有见过她动摇的样子。

黎如晦毕业于著名的战略学院,但他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世界上没有任何学校能培养出天光一号这样的学生。就连最优秀的教官,在这个战场上,也够不到她的指尖。

天光一号像一座巍峨的山,挡住了所有来自外部的明枪暗箭。天光一号像一泓深沉的水,融化了所有的风霜雨雪。

天光一号渐渐也融化了黎如晦。他沉醉在她几乎无所不能的姿态中,并越来越为自己的无用感到惶恐。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跟上天光一号的脚步,时时刻刻提防自己拖了她的后腿。

黎如晦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汝关下了大雪。绵绵的大雪给汝关盖了一层厚被,天光一号站在窗边看雪。黎如晦难得有了点闲情雅致,给天光一号倒了一杯热茶,递了上去。

天光一号回头看了一眼,黎如晦被那一眼定在原地。

屋中很暖,暖意融化了落在窗台上的雪,却融化不了天光一号的目光。她用沉默的眼神打量着窗外,轻声叹气道:“北部战场的同志们要遭殃了。”

为了这句话,黎如晦奔波了两三天。凑齐了一批保暖衣物,却没有办法送到想送的地方。最终,这些衣物被捐给了福利院,黎如晦还为此得到了国民政府奖励的报上嘉奖。

有时候天光一号心情好,也会不吝啬地向黎如晦传授一些经验和常识。

黎如晦曾皱着眉头质疑:“学校不是这么教的。”

天光一号回以一句嘲弄:“卡特莱恩战略学院的毕业证能挡子弹吗?”

还有一次,黎如晦路过天光一号的书房,似乎听见其中隐隐传来了哭声。那天夜里,黎如晦站在门外,看着灯光从门缝中透出一条昏黄的线,站了很久也没敲门。

第二天早上,天光一号与黎如晦擦肩而过,没有多余的停顿。黎如晦的心却猛地收紧了。他渴望天光一号能问些什么,可是没有,天光一号照常穿上她的军装,毫无异状地去第九局上班了。

黎如晦的情绪从自傲转变为敬畏,又从敬畏转变为恐惧。

天光一号像一座精准运行的时钟,每一次嘀嗒声都精准地刺在黎如晦心灵的最深处。黎如晦恐惧地望着那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他知道,时钟早晚会敲响,敲碎他所有的自我。

他愿意一辈子为天光一号检索房间内的窃听器、公馆外的特务;愿意在每个晚上给卫生间的窗子拉开插销,将阳台的门锁打开,为天光一号永远放在枕下的那把枪上满子弹。

他愿意一辈子为天光一号跑腿传话,将收音机里那些南腔北调的东西翻译为一行行密文,如果天光一号最终暴露,他会扑上去给天光一号挡下子弹,让她得以继续完成她未完成的事业。

黎如晦知道,这不是爱情。只是他在这条路上迷茫了太久太久,以至于遇到一个坚不可摧、永不出错的存在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就像刚破壳的雏鸟认定第一眼看到的存在为母亲,像过去的他依赖酒精一样。

天光一号将酒精从他身边夺去了,于是这个人取代了酒精的位置。

他需要天光一号永不动摇的眼神作为他的道标,需要天光一号简洁有力的命令作为生存的意义,天光一号写下的每一个符号,都是延续他生命的梵文。

他多么希望天光一号是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他多么希望天光一号是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孩子。

黎如晦愿意用尽世界上的一切办法,给他和天光一号之间细若游丝的牵绊上编织一层保护壳。这样他就不必时时活在被天光一号抛弃的惶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