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在昏暗的灯光里,这个豺狼一样冷酷,眼镜蛇一样恶毒的男人轻声保证,“我们会没事的。”

李竺抬起手机看了一眼:无信号。对外联系的最后窗口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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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于政变中的机场里,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慌乱当然是最主流的情绪,在机场这样凝聚着文明结晶的场所体验政变,多少带了点解离式黑色幽默的感觉,动物本能与文明公约的鲜明冲突,让人总在人性的弱点和伟大中左右为难。恐惧是自然的,即使旅客的人数倍于示威者,只要他们不能彼此沟通组织,就一样被这些手无寸铁,只是拿着口号和旗帜的年轻人吓得四处奔逃。文明的重要性再次不言而喻,而因各国语言无法交流的旅客,则是巴别塔寓言充满了细节的再现。旅客和示威者隔着落地玻璃互相窥视,但这层屏障很快被破坏,玻璃被敲碎,外头有人冲了进来,也有旅客拉着行李箱茫然地走上停机坪,更多人死命地推着洗手间的门,阻拦着示威者,不让他们入内查看。整个二楼在枪声后已空无一人,人们全冲向一楼,仿佛更接近大地就更安全,这反倒把示威者更吸引去了一楼,远远的传来爆炸声,每一声都促使人群的活动更无规律,蜂群一样在大厅里穿梭,所有能藏身的处所都挤满了人。柜台下,长椅下,尖叫声、口号声和口哨声、枪声混杂在一起,没有人死,但这里倒比真正的战场热闹了几倍。

一间坏掉的洗手间当然也未能幸免,虽然满地的积水让它成为最后的选择,但当恐慌发生时,没人会挑挑拣拣。随着局势的变化,几小时内它挤进过许多旅客,有人在他们旁边的厕格里抽烟――这很正常,上厕所――这有些尴尬,确实如傅展所说,相当的味儿,很多人用不同的语言在水池边大声交流,俄罗斯人最镇定,德语和法语听起来像是在吵架,还有外头时不时响彻的土耳其国歌。最挤的时候这里反而没人说话,充满了齐心协力,使劲发出的吆喝声――旅客努力顶着门板,不让暴徒进来,但随后宣告失败,人们被呼喝着赶到楼下去,当地人嚷着嘈杂的土耳其语,把洗手间巡视了一圈,确保每个厕格都没人逗留。这期间还发生了不少小规模的勒索案件,还有俄罗斯人瓮声瓮气的质问,与肢体碰撞声。

人是赶不光的,这一波刚离去不久,一对情侣再度造访,在两个厕格之外低声呻吟,他们说的不是英语,只有名字能依稀听清,不过情绪颇富感染力。女人叫起来带着颤,和外面的枪声节奏居然很像,蹦蹦蹦蹦蹦,啊啊啊啊啊――

李竺就和傅展这样默默地坐在设备间里,不说话,腿盘得和东北大炕似的,眼睛间或一轮,对视一下又撇开:土耳其人来了又走,把厕格都查遍了,居然谁也没对设备间起什么猜疑。

傅展说得对,陷在外面的人群里,就会被情绪裹挟着慌乱,即使明知无益也会跟着乱扑,跳出来藏在设备间里,反而越来越淡定,心就像是和身体分开,全抽离出来,枪声最近的时候仿佛就在十米开外,但从尖叫声来判断,并没有人见血:这确实应该只是政变,中间手机信号曾短暂恢复,他们抓住宝贵的窗口期查过了新闻。

门关着,保险起见他们谁也没说话,手机电量需要节省,李竺无聊得想打哈欠,门外的动静不再让她心跳,她偷眼打量傅展:很奇怪,这男人有一种气质,让他总和周围的环境显得很协调,不像是秦巍那么出众――他完全是秦巍的反面,就这么说,秦巍穿着背心裤衩坐在胡同口的下马石,一样能吸引所有路人的注意,而傅展即使是西装革履坐在秦巍身边,也一样会让人觉得很自然。

就像现在,他穿着定制西服,卷起袖子坐在杂物桶上,居然仿佛也没什么不对,半眯着眼,头一点一点的,好像在打盹,墙外的世界怎么万花筒一样的乱转,他也都一点也不受影响,还是这么平平淡淡――傅展其实不帅,他的长相和气质一样,只能说是非常自然,但某些时刻,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很有魅力。

李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赶紧埋到坑里填点土,她想问问傅展,等枪声不再响,手机信号再度恢复以后,是不是应该加入大部队――别的不说,隔壁厕格绝对是个老毛子,他用过以后实在有点味儿……

一声熟悉的闷响,洗手间大门又被打开了,她无声地叹口气,把目光移到脚尖――得,啥也别说了,等着吧,估计这又是一波了。

从脚步声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单身旅客,进了门以后他没说话,而是来回不断的踱步,激起阵阵水花――有意思的是,前后进来的数百人里,有很多都过来推摇设备间的门锁,但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去关那个完好无损的水龙头,现在洗手间已堪称水乡泽国,这也让所有人都待不了太久,所有人的动静都无所遁形――李竺想,这是不是也是傅展一开始弄堵那个洗手池的用意?

她瞥了傅展一眼,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双眼,留心着门外的动静:这个来回踱步的焦虑男人竟比枪声更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一专注,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不知不觉间收窄了呼吸。

‘有什么问题?’她用手机打字问他。

‘他在等人’,傅展简单地回。

怎么猜到的?他没解释,李竺想想,应该是从步伐――躲藏进来的旅客不会踱步,只会在门边徘徊观望,从水花判断,这男人在水池边来回走动,动作也很大……他甚至还逐个检查了厕格,还疑心地推了推设备间的门。很有自信,并不怎么惊慌,踱步并不是犹豫的表示,而是不耐,他的确应该是在等人。

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外面的男人并不是旅客,又有人哼着国歌走过,过来查看了一番,他用娴熟的土耳其语轻松地打发走了对方,也许他手里也摇着小旗,过不多久,第二个人走进洗手间,合上了门。他们开始长时间低声又急促的交谈,李竺侧耳聆听,参杂着泊泊的水声,她真辨别不出这是什么语言,法语,德语?二者混杂?无论如何,那不是土耳其语。

这也许是两个间谍在交流情报,也许是不幸被卷入的旅客在等待自己的同伴,不论如何,两个人对下一步的行动都有严重的分歧,交谈很快变成高声争吵,李竺从未有这一刻想要快速学会另一门语言――说她八卦,她承认,但这就像是一处精彩的戏剧正在面前上演,但却因为听不懂而错过大部分精华。

他们在吵什么?她瞟傅展一眼,傅展沉着地摇摇头,对她比个噤声的手势,他一手撑在门板上,肩膀处有肌肉隆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发力应对突发情况,这让他在闲适外又多了几丝蓄势待发的优雅,也令人不自觉更警惕:争吵的结果是什么?

还好,争吵并未升级为斗殴,它结束得就像是开始一样突然,一个人转过身打开门,哗啦啦地走了出去,另一个人依然逗留未走,从踱步的频率判断,他是最开始进门的那个――他依然在来回踱步,步伐比开始更大,也更吵嚷。

他不离开,设备间里的两人都只能保持寂静,李竺感到很渴,也有点饿,她渴望地瞟了行李箱一眼,请示性地看看傅展,傅展微微点点头,无奈地吐口气,手压一压,李竺心领神会,捻起一片饼干,小心地用口水润湿着它,含在嘴里抿着吃。

她有些过分小心,其实水声把呼吸声和杂音掩盖得很好,很快洗手间的门也被再次打开,哗啦啦的水声和两双黑皮鞋出现在隔间门下沿那条窄小的视野里。

“James,原来你在这,”这一次来人说的是英语,有点儿美国南方口音,ei音拖得老长。“伙计,你可让我们废了好一番功夫。”

他的傲慢和洗手间内晦暗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这让李竺多少有点尴尬,含着饼干不知该吃还是该听,‘James’也说起了英语,“噢,是吗?真让人同情,你这混蛋红脖子――但你们想找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它已经不在了。”

红脖子没再说话,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水声,衣物摩擦声和拳头触肉的声音,两个男人都在闷哼,厕格不断传来轻微的颤动,应该是有人压在门板上被打。红脖子和James不知谁占了优势,猜测应该是红脖子,James发出痛呼的次数较多。很快,有个人倒在地上,红脖子把他扶了起来,一阵零碎的声音以后,一件破破烂烂的西装外套被丢到水里,从边缘看得出来,刚才的布帛撕裂声就是红脖子在耐心地划开它的内衬。

“它在哪?”红脖子问。James费劲的咳嗽着,笑声中透着喘息,他没说话。

三记重拳,沉闷的噗噗声在天花板上激起回音,红脖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傲慢又轻快,“它在哪?老伙计?”

老伙计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他有点被打怕了,“它被拿走了,它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走快些还能追上。”

红脖子似乎拒绝采信,撕拉一声,一条裤子被扯了下来,如果不是这场面已经十分暴力,它其实应该能登上B站的哲♂学投稿区,红脖子可以争取当上新一代比利王什么的,他看起来对脱掉同性的衣服有不寻常的爱好。

搜索很仔细,衬衫和内裤紧随其后,鞋袜也被扔到设备间隔门前,挡住了一大部分视线。红脖子对布料的搜检绝非敷衍了事,但最终他似乎也只能接受现实,“它去哪了?”

“Jakes拿到了它。”James一直在咳嗽,他喉咙里要么有痰,要么有血。喘息得很费劲,“我没骗你,它、它已经不在了。”

他又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些狡黠,水里的阴影发生变化,红脖子从他面前站了起来。“它已经不在了,它始终会自由的。哈哈,哈哈,哈――”

一声响亮的咳嗽,或者说,一声清脆的抽击――就像是一条鞭子从虚无中蹿了出来,用尽全力抽打着孱弱的空气。

James笑声突兀地停住,门外前所未有的寂静。

李竺无声地呛了一下,饼干碎屑卡到了喉咙里。

傅展递来警告的一瞥,眼神从没有这么严肃森冷过。

――James死了,可红脖子没走,他手里还有一把冒着烟的枪,从声响判断,正从最里面一格开始,展开对厕格的搜寻。

第3章 伊斯坦布尔(3)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 阿塔图尔克机场洗手间

该怎么去辨识枪声?这其实是一门学问,生活在芝加哥贫民窟的住户来到中国喜宴现场,第一反应是找个掩体,而刚从婚宴现场穿越到芝加哥街头的中国居民,则可能闲庭信步,若无其事地和一个街口以外的冲突擦肩而过。单纯的声音不代表什么,得结合环境去理解,就像是现在,李竺和傅展飞快地就学会了一个全新的冷知识:狭小空间内的枪声听起来和鞭打声真的很像。

但这技巧学会了就不会忘,生活真是最好的老师,太多丰富的细节一起烙进回忆里:血是第一条线索,傅展刚开始的布置此时反而增添了惊悚感,血浆顺着积水迅速地漫开,从地面的窄缝看出去还能发觉细碎的红色血肉,还有白生生的骨头渣子。鲜明的铁锈味儿盖过了厕所内常见的消毒水味道,叫人忍不住想抽抽鼻子,把它记得更深一点。红脖子在厕格翻找的声音很琐碎,又过分的响亮,和这些细节汇合成一股洪流冲击着理智,现实生活在这样超现实的五感冲击中片片碎裂,即使不理智,这依然让人发自内心地想喊想尖叫――人脑接受太多超出处理能力的信息,下意识地采取了对抗性策略。

但,设备间里的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发出声音,甚至都还保持着原本悠闲的盘腿坐姿没变,仿佛泥塑木雕,傅展面如寒冰,知觉明显张扬到极限,侦测着外头的动静,双眼却死死地盯着垂头不动的李竺,他的手缓缓上移,像是要落到李竺身上――都抬起了一半,犹豫了一下,注视着李竺通红的脸庞,盈满泪水的双眼,几度反复,却终究还是慢慢地放了回去……

李竺呢,她不如傅展,她是怕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和谋杀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如果没有那粒调皮的饼干碎,也许现在她反而早忍不住,用惊叫宣泄着惊恐,让她和傅展成为厕板后的人肉靶子――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枚饼干碎倒是她的福星了。现在,她什么也顾不上想,更没恐惧的余地,一心一意,只惦念着一件事:不能呛出声。

绝不能呛咳出来,呛出来就死了。这认知和喉头的瘙痒剧烈的撕扯着身体,让她瞬间臻入了心外无物的超凡境界,红脖子逐渐接近,沉重的脚步声好像就响在脖颈后头……他把每间厕格都检查得很仔细,也应该不会放过设备间,他手里有枪,而她和傅展手无寸铁,只能沦为射击道具……这些沉重的现实就和脚步一起逐渐逼近,但李竺完全没在想的,她甚至没系统地设想过自己的死亡,现在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喉咙口一颤一颤的瘙痒,靠,好想咳嗽,但不能咳,死也不能咳,咳出来就输了……

那碎屑还没落入气管,黏在悬雍垂底部,随着呼吸的动作搔动着气管,死亡算什么,血腥味有什么要紧,杀手就在一米之外又何妨,那奇痒才是对理智最有力的挑战,她捂着嘴,视线渐渐模糊,所有意识全集中到一个点,时间感也随之蒸发,门有模糊的响动,哦,红脖子来敲门了。随便吧,Who Care,他打不开的。这种门都有特制的锁,要用三角钥匙才能打开。傅展也是在门后找到了和执勤登记表一起挂着的钥匙才能开门,钥匙已经被他拿进来了,要开门的话得靠砸的才行……

也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红脖子的脚步短暂离开,应该是去门后找执勤表和钥匙了,但很快再度接近,他很有耐心的这敲敲那敲敲,像是要判断门后是否掩藏着James的小秘密,从水面的倒影可以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他趴下来看门内的虚实。但这也没关系,傅展之前已经看过了,所以他把地毯放在门边,要求她把脚抬起来,地毯浸了水看起来都差不多,也许就像是清洁工收藏着的礼拜毯――

James走进厕所的时间不会太久,厕格上空顶着天花板,不把钥匙随身收藏,无法从外头锁门,红脖子没在他身上发现三角钥匙,俯首检查,确认他没把钥匙藏在门下后,显然打消最后一丝怀疑,随着几声无线电的躁响,他含糊地嘟囔了几句,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洗手间内,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李竺松口气,忍耐许久的咳嗽声就要冲出喉咙,却被一只手掌捂住――她涨红了脸,无声地呜咽着,抓狂地用眼神无神地央求着,但傅展硬是又压着她忍耐了一分钟,他没很用劲,但她却根本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