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鄭侯給諸公子一一定罪,二公子欞終身幽禁,其母和族人賜毒酒。大公子瀛貶為庶民,流放塞外,沒有國主的命令,終身不得回朝。唯一幸免於難的人,算下來,只有四公子燮了。

國主的旨意一下來,就令瀛公子翌日立即啟程。他只被容許帶上一些貼身物什,不許任何僕人相隨。瀛公子身無長物,只有帶著一件行囊,還是長樂郡主悄悄托人塞給他的。他被押上馬車之前,沒忍住向內侍塞了一錠銀子:“可否讓我見國主一眼,國主今日有大朝,你讓我在宮道上遠遠看一眼就好,只是看一眼”內侍將公子一推,那清瘦的身子踉蹌地退了退,差點摔倒。

見公子站穩了,內侍冷著面,說:“還是快啟程罷,晚了時辰,國主改變主意,那就不好了。”

最後,瀛公子孤身坐進了車中。臨去時,他又看了眼這座王宮,天色微熹,它浸沐在柔和的日光下,如此宏偉而孤寂。

他離開了這個地方。

三個月。

大雪化了。

國主令人將景陽宮收拾出來,這個地方曾賜給了鄭侯的長公子。那一位曾經寵冠六宮,被國主護到了心尖上,可失寵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詭譎的是,鄭侯自己仿佛是遺忘了這一段回憶,他不知自己何故如此疼寵長子,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這樣抵觸任何有關子瀛的事情。他只要一深思,就會犯頭疾,故此,鄭侯命令所有人,絕不可以在宮中提及大公子。

子瀛和子狴勾結,圖謀篡位,他能留子瀛一條命,已經是大大的仁慈了。

“來啊,趕緊的,東西都給燒了,一樣都不准留下來”一個內侍道,“過陣子就會有新主子搬進來,到時候瞧見了,想起了什麼好歹,捅到國主那裡,可就沒咱們的好果子吃了。”此時幾個宮奴將一個箱子抬出來,那內侍便走過來打開看看本以為大公子有留下什麼好東西,瞧這裡頭,只有一兩件舊袍子,還有書畫等等,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就嫌惡地擺手,“都燒了、燒了!”

就看他們將箱子傾倒出來,屬於齊王的舊衣袍、公子的詩畫等等,盡數被火舌給吞沒。此時,有春風吹過,一個布帛被吹了起來,無人發現。它隨著風飄到了另一處,最後勾在了樹上。

少女抱著大白貓經過樹下,如此碰巧地看到了那布帛,就叫人來:“拿下來我敲敲是何物來著。”

侍衛忙找了梯子來,去將布帛取下。長樂郡主放下貓兒,將東西拿到眼前一看,還沒瞧清楚上頭畫的是什麼玩意兒,忽地聽到後頭有人喚道:“見過國主。”

長樂郡主和其余宮娥都急忙跪下來:“國主。”

來人一身玄黑緙絲王袍,氣息銳利凜然,不怒自威。宮變之後,鄭侯的氣質有了些微的變化,雖然威嚴依舊,可不再像過去那般壓抑。他面無表情,只朝郡主一看:“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郡主不敢遲疑,將布帛交給內侍監。他人將此物呈給了鄭侯,男人便展開來看原來,那是一幅畫。

這張畫是少年臨摹的,畫的是一個披著玄甲的少年。那少年眉目細致,身如蛟龍,手擎著一柄寶刀,極具靈氣。鄭侯出神地看著那張畫,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字上

“山海去無極……”

曾經,有一個男人與他坐在輦上。那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細細地為他擦拭腳踝上的血跡。一顰一笑,都是說不出的美景。

『有道是,山海去無極』他說,『那你就做寡人的無極罷。』

“國主……”布帛從他的手裡滑落,有風吹拂,將它遠遠帶走。

所有人跪了下來,他們不知為何國主突然墜淚,沒人敢出聲。跟著,他們就聽見男人嘶聲說:“備馬”他又重復,“快去備馬!”

宮內一陣混亂,而那荒蕪的邊疆,一個少年牽著一匹瘦馬。風沙刮著他的臉,他輕輕摸了摸馬頭,遙遙地看著遠方。

天地無極,山海無涯,原來,這就是萬裡江山。他坐上馬背,喝了聲“駕”,長笑聲傳遍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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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尾聲。

第三十九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尾聲

北疆苦寒,無論是吃的用的,什麼都缺。瀛公子初到此地,就又病了一場。他到底是鄭侯的長子,縱是被廢黜流放,地方官吏也不會真想看到人死在自己的地盤上。於是,瀛公子又熬過了此劫。

許是大劫之後,必有後福。公子愣是挨過了最難的時候,入春時,就算是荒蕪的邊塞,貧瘠的地上也開了幾朵小花兒。瀛公子摸著那從枯地裡長出的綠草,再苦都好,這用比生命還要珍貴的痴愛換來的一回偷生,他定要好好地活著。

中州連年紛亂,外族虎視眈眈,早在季容執政之時,就有修築城牆的打算。然而當時,國土分裂,小國林立,築防之事成了齊王心中其中一個遺憾。未料,鄭侯將齊王所不能做的,以及沒來得及做的事情,在這短短的二十多年間,都逐一實現。

瀛公子看著萬頃黃土,他逐漸能夠明白,為王之道,非仁慈爾,而霸權也並非是全然正確的王道,時局在變,人也在變,到最後,也只能順應天命。他終於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為王的失敗,余生所能做的,便是築起邊防,抵御外蠻,如此也不枉再重活一世。

公子乃飽學之士,又通雜論五學,來到北疆,這些過去不被重視的雜學都成了活命的法子。季容為君時便禮賢下士,他有識人之慧目,於奴隸中揀出有真實才干之人鑽營工事。官吏中先前有不服之人,久而久之,也敬佩公子為人,平日多有相助,再不為難。

邊疆荒涼,無器樂可修身,瀛公子便寄情於養馬。他結識了一個馭奴,同他在塞外培育馬種,今時日尚短,看不出成效如何,只道好些年以後,中州盡出良駒,不遜蠻人之騎,這一切多仰賴於百年前鄭國侯長子之功。

子瀛在邊疆數月,原是細皮嫩肉,今也褪去了嬌貴的公子氣,人長高半尺,雪白的皮膚曬黑了些,身子亦比過去結實,唯風骨一概不變。瀛公子跑馬去營中,將士們圍鍋吃驢肉,打開酒塞子,輪流喝了一口,遞給了公子。公子吃了幾口烈酒,喝了兩碗驢湯,到天黑之前才牽著馬回去。

因有地方官吏關照,公子尚有一遮風避雨的去處。他還未回去,路上就有個奴隸來通風報信:“公子快些逃罷,再晚便來不及了。”公子曾救那奴隸一命,他這才冒險前來。原來今日有一批玄甲武士來到北疆,那些人都是催命的鬼使,所到之處必有慘事發生。自聽說他們為瀛公子而來,奴隸就冒死來尋公子,好讓他趕緊尋一處避禍。

“我若是真這麼走了,恐怕瞿大人有難,我如何能陷他於不利之中。”他來到北疆,虧有這位瞿大人照拂,這才還有命在此。公子說罷,就一路駕馬回去。

風沙滾滾,黃昏日下。馬蹄漸緩,瀛公子遙望著矮坡上,一列黑甲武士的最前方,那騎在黑馬背上的男人。他似一路疾趕而來,風塵僕僕,披風都沾著黃沙土壤。

公子下馬,他也跟著從馬背上下來。

多年前

齊王和少年在宮裡。

『王上說,會給無極獎賞。那無極不要其他的,只要這一個,成麼?』

『無極……想要,抱一抱王上。』

齊王猶豫。少年退了幾步,正欲告退。突然,他聽見王上說了一句話。

『無極,』他說,『到寡人這兒來。』

最後的畫面,是他跑向了他。越過了歲月、越過了時光、越過了所有的愛恨痴嗔

夕陽下,那對影子交融在一起。

從此,再也不會分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