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龍霆軍中少年有上百人,各自成派。無極自入龍霆軍以來,備受上頭賞識,出盡風頭,免不了招人妒恨。這些人多是貴族子弟,出身良好,自然不能容忍自己被一個區區縣長之子壓在頭上,然無極素不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此夜宵禁後,就看那些人闖進屋中。無極坐在炕上,獨自飲酒,任是他們說什麼都不露聲色,反是令來者更加不快。樊通素與無極交好,便擋在兩撥人之間道:“此事也非無極一人之過,王上既無怪罪之意,你們又何必得理不饒人?”

“那是王上賢仁,但可沒說此事就不予追究。”那人將樊通一把推開,撥開幾人,大步走至無極跟前。從頭到尾,無極皆像是旁若無人,酒壺對嘴,想來要在今夜大醉一場。

就看來人冷笑道:“你讓眾兄弟的心血付諸東流,還喝得了酒,果真是心胸寬廣啊。”

任是他如何諷刺,無極皆一句不應,來人素是恨他這一副不將自己放在眼中的姿態,倏地一把就將他手裡的酒奪去。那雙眼這才幽幽轉來,兩眸漆黑如夜,一眼就看得旁人心中微涼。

無極之美,軍中無人不曉。眾少年慕無極者,與恨無極者,幾乎是一樣多。來人雖厭恨無極極甚,猛地見他轉來,亦是微微一晃神,後來便暗罵他妖孽,臉上卻故作輕佻道:“你費盡心思和我搶這春君之位,到頭來,卻什麼都沒有得到,依我之間……”他用手托起無極的臉,低聲附耳道,“不如用你這張臉,去伺候王上,想必,也不算浪費了。”

無極定定地坐著,一副不會所動的模樣。來人見此法罔效,咬了咬牙,冷哼轉身,方踏出幾步不到,忽聞連聲驚呼,就見無極猛地撲過來,將他死死扼住在地。

兩人從屋中扭打到校場,圍觀者眾,有人忙著扯開二人,有人卻在一旁叫好,好不熱鬧。

此時,一人大喊:“趙將軍到!”

趙將軍為宮中禁軍統領,負責宮牆內外的安危,整個龍霆軍亦歸其所管。眾少年就見趙黔和總管嫪醜跨檻而入,趙將軍等人老遠就聽見牆垣內的喧嘩聲,此下,趙黔走進校場裡,寒著臉掃視少年們一圈:“豎子!你們可有將軍紀放在眼裡!”

當問及何人鬧事之時,少年們下意識往無極和另一人瞧去。不等他人將責任推諉到自己身上,無極就站出來,跪在將軍跟前道:“稟將軍,此事是無極一人之過,無極自甘領罰。”語罷,少年之中就有不服的聲音,七嘴八舌地爭論。趙黔冷聲道:“韓浚。”此人正是和無極起衝突的少年,他垂首踏出,叫了一聲“將軍”。

“軍中私鬥,當杖責十下,罰俸三月,你二人明日去懲戒司那裡領罰罷。”趙黔又看了眼其他人,“其余之人,都罰俸一月,杖責三下。”

眾少年噤若寒蟬,無人再敢吭一聲。

“趙將軍,”嫪醜一臉客氣地提醒道,“先不急著罰人,王上還候著呢。”

趙黔抿了抿唇:“無極。”無極又抱拳應:“是。”

只聽趙將軍說:“王上有令,命你到秋陽宮面聖。”

少年聞言,猛地將腦袋一抬,兩眼無聲地睜了睜。

秋陽宮乃齊天子的寢宮,一般上,也做議事之處,大多時候,唯近臣可入。因事出突然,加上不可讓齊王久等,無極衣衫未及換,鬢發也微微亂。路上,總管說:“一會兒面見王上,記住,須站在二十步之外,亦不可妄抬眼瞧聖顏。”總管略說了幾條規矩,無極靜默不應,究竟聽進去了多少,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到了秋陽宮,嫪醜命人通傳,無極站在殿外,直等到王傳喚他,方抬步進去。

天子的寢宮比少年想像的簡樸得多當然仍舊是華美的,卻非他想像中那種瓊樓玉宇,處處金碧輝煌,而是素淨樸實,一如此間主人那般。

無極本以為齊王會在外間召見他,不想內裡卻傳來聲音:“毋須恪守禮制,讓他進來罷。”

那是王上的聲音。這是三年來,他如此清晰地聽到齊王的說話聲。

無極便隨宮人進去內室,裡頭層層紗帳曳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沉香,矜重而莊敬。一人踞坐於案台後,是齊王。

無極還未看清,就跪地行禮道:“無極跪見王上!”少年的聲音已經褪去青澀,變得沉而有力。盡管竭力掩飾,他的聲音裡仍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意。

從無極在外頭時,季容就已經暗中端量他。他雖政務繁忙,記性卻不壞,在殿上的時候,就已經想起這個他三年前從邊陲小郡帶回來的少年。

季容今夜很是舒暢,連語氣都多了幾分平時沒有的溫軟:“別站這麼遠,到寡人前頭來。”

“……是。”無極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最後在十步遠的地方又跪下來。這個位置,距離齊王的漆床其實已經很接近,足可使王上看清他的模樣。

季容先前就驚艷於無極的相貌,今一瞧,確覺他長得十分皎美,絲毫不遜女子。然而比起這副皮相,季容素來更是愛重一個人的才能,今夜在殿上瞧見無極的表現,齊王就知自己當年並未看走眼。故此,便說:“今夜你做得很是不錯,於眾諸侯面前,大長我齊國之威風。”

“王上謬贊,無極實有愧於王上厚望,此事……此事,無極慚愧。”只看少年面帶慚色,毫不做假。季容見他自責至此,更覺他心性不同他人,愈發賞識,轉開話頭道:“寡人打聽,知你這三年來,無論文武皆有過人之表現,年年考核為甲等一級,這事,讓寡人感到很是欣慰。”

諸國官言皆不同,其中便屬齊語最為雅正。就聽那聲音溫和若清風,如若甘霖一樣澆灌心間,無極只覺自己恍如身在夢中,額前和鼻頭都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仍做抱拳的姿勢,手卻輕輕發顫。他囁嚅了一下薄唇,不禁嘶啞地喚:“王上……”

季容對他的失儀絲毫不察,臉上笑意愈甚:“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盡管提說,寡人必滿足予你。”

齊王此話十足慷慨,對一個小小的龍霆衛來說,已經算極大的偏愛了。

一時之間,二人間陷入沉默。季容料想以少年之聰慧,必曉得分寸,這也算是一個對他小小的考驗。就在齊王猜測少年想要的賞賜時,無極卻開口說:“那無極想做王上的親衛。”

季容微怔。嫪醜在旁輕搖羽扇為王消暑,聽到此話,也一笑:“龍霆軍便是王上的親軍,無極想必是糊塗了。”

卻聽無極聲音清脆地說道:“無極想……待在王上的身邊。”

龍霆軍雖是齊王親軍,卻非時時刻刻守在王上的身邊。依無極所求,他想要的,實是齊王身邊的近衛身份。

季容會意過來,道:“這個算不得賞賜,你可還有其他想要的?”侍衛的身份實在太低微,在王上的眼裡,根本不叫賞他的。

少年卻一搖頭,握成拳頭的雙手暗暗緊了緊,低聲說:“若王上不許,那無極沒有其他想要的獎賞了。”

季容不料他如此倔強,想他會錯了自己的意思,暗覺有些好笑,可心口又流淌過一絲暖意作為國君,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諂媚討好之人,可從這少年嘴裡出來,竟讓季容覺得很是不同。

齊王靜靜地凝視少年良晌,後未多說什麼,命人取來一盒寶箱,賞給了無極。無極捧著盒子回到屋中,仍宛若身在夢裡,久久無法回神。其他少年也並未睡著,好容易等到無極歸來,見他手裡的寶盒,就爭相打開來,就看裡頭是一排黃金,共五十兩余。

“你們拿去分掉罷。”無極道。之後,他坐到窗下,一整夜都未合眼。

翌日大早,無極正要去懲戒司領罰,還未踏出庭院,總管嫪醜就先一步而至:“無極何在?”

“總管。”無極到總管跟前一拜。嫪醜身後的宮人走出,無極就見宮人手裡捧著衣盒,上頭還有令牌。他問:“這是……?”

嫪醜道:“王上諭令,任命無極為近衛,今日起,至御前守護王之安危。”

第五章

由此,少年無極總算如願以償,成為齊王的貼身近衛,與王上同進同出,無時無刻都保護著吾王。

無極自來到齊王的身邊,龍霆軍中對此多有閑話,大多覺得無極糊塗,放著大好前途不要,偏要去做一個小小的侍衛,可也有明眼之人說,無極雖為近衛,這恰恰正是距離王最近的位置,近水樓台先得月,無極出頭之日,想是指日可待了。總而言之,艷羨者有、不屑者亦有,饒是軍中有多少流言蜚語,對少年無極來說,終不如王上一記目光來得重要。

齊宮裡人員幾千,若是想見到王上,實如山高水遠,而齊王的身邊又能人輩出,要想得到王上的注意,實在是難上加難。旁人又怎麼會輕易相信,無極孳孳汲汲,衷心所求,不過是能日夜看見王上,為之分憂罷了。哪怕是齊王自己,亦是不會輕信的。

季容素是惜才,內心大覺如此安排,多多少少埋沒了無極的才能。可是,當他想起少年的目光有別於他人的小心翼翼,卻含著強烈的期望,由此而迸發出的奪目流光,致使齊王在那一刻產生了動搖。他以為,滿足這樣一個少年,並不會違背自己的王道。

此時的季容尚不知,他實現的不只是無極的心願,同時,也成全了被自身所忽略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