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止是這樣,鄭侯又道:“你無用的書,讀得太多。來人,把大公子書齋裡的書全都燒了。”
“王父!”公子瀛回過頭。不多時,宮人就將公子的書都搬了過來,在他的眼前,點了一把火,一個個都扔進了火盆裡。
大公子無力阻止,可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我的畫……”就看公子魔怔一般,衝到了火裡去,也不怕大火燒身。
“攔下公子!”鄭侯怒斥道。瀛公子痴了也似,拼命地要救回他的畫。侍衛不得不將公子往後拖拽,他一摔便摔在地上,等他坐起時,就眼睜睜地那張少年的畫飄入了大火之中,一點一點地燒成了灰燼。
就這樣,紛亂慢慢地結束。公子茫然地跪坐在正殿的中央,他害死了他的先生,他的畫,也沒有了……良久,瀛公子才抬了抬頭,他看著殿上的男人。
鄭侯也靜靜地望著滿臉淚痕的少年,周圍很安靜。須臾,響起了男人低啞的聲音:“來。”他朝他伸出手。
瀛公子怔怔地看著那只手,等他回神時,他已經來到了王父的身邊。真奇怪……公子仿佛失了魂兒一樣,他看著男人的眉眼,卻想到了畫裡的人。
無極耐心地等待著那蒼白的手,慢慢地放入自己的掌心,然後,他便好似一狠心,將這單薄的少年攬來。公子猛地跪坐下來,他的上本身緊緊地靠在了王父的懷裡。
男人睜著有些泛紅的兩眼,唇緊緊抿著,厚實的掌心卻輕輕地放在少年的腦袋上。他安撫著他,聲音極其嘶啞:“子瀛,你要牢牢記住今天 ,只有當你當上國主,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對你一樣,”他一字咬著一字,森然地說,“為所欲為。”
鄭侯懷裡的少年嗚咽一聲,他緊緊地環住了他的父親。男人也抱緊了這個顫抖的少年,用臉溫柔地抵住了他的額頭,手一下一下地拍撫著他的背……
那是鄭侯掌國的第二十二年發生的事情。離他真正沉淪於齊王的詛咒,還只剩下半年不到。
第二十五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痴》
只有等你當上了國主。
你才能像寡人今日對你一樣。
為所欲為
入春。
屋檐上積累的雪終於化開來,禁宮裡人煙稀落,放眼看去,仍舊一片蕭索。這年,宮裡難得如此清冷,人人都暗中猜測,是和鄭侯的頭疾有關。
自去年末,鄭侯舊疾頻發,病來時頭疼欲裂,這頑疾從頭年少便有,一發作起來,往往十分厲害。整整一月,鄭侯沒有臨朝,他將政務分別交給二公子和三公子。這二位自出宮建府,私下便明爭暗鬥,兄弟結怨極深,如今鄭侯不在,他二人就交手了好幾回,朝裡暗潮洶湧,多以為鄭侯此舉有試探公子們之意,必會在今秋決定立他們當中一人做王世子。
鄭侯人未臨朝,錦梁宮卻日日夜夜都有靡靡之音傳出,可又有誰知道,在那一片旖旎之中,卻潛伏著種種殺機
“前夜,又抬了兩個人出來。”宮人都暗悄悄地傳,“被削了半邊腦袋,腦漿噴得滿地都是,那些血,清都清不掉。”
“這頭疾以前也不是沒發過,何時像這回那麼凶險。依我看,這不是病。”宮人壓低聲音,鬼祟道,“你聽那頭說了麼,國主提刀殺人時,還喊了聲”
她輕輕說了句,王上。
到了春天,頭疾依然未見好轉,為治這病,鄭侯廣招天下名醫,依舊是藥石罔效。故此,宮中暗傳,那是齊王的怨魂作祟。
宮廊的盡頭漸漸傳來了腳步聲。
來人正是鄭侯的長公子瀛。日前,鄭侯殺了公子瀛的先生,又命人燒了他的書,不少人以為,鄭侯要趁此廢立長子,可轉眼過了四個月,公子仍舊留在宮裡。
大公子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王宮的北面,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蓮池,雪才化了不久,池裡的蓮花就開得紅艷,極其少見。瀛公子在宮中日久,還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正是疑惑,猛地聽見前方傳出響動
就看有十幾來人在前邊,宮奴拖著個人出來。那人合該是個男子,被人給脫了外袍,這麼涼的天,只留一件深衣。在一旁冷眼看著的白面紅唇的人,正是王宮的內侍監。就看侍衛把那那人身上穿的袍子呈給內侍監,這閹奴把衣袍捧在手裡看看,確認它完好無損。
那衣袍好似有些年頭了,但那上頭的繡的線和花紋,一看便知不是一般。被侍衛押著的男子是鄭侯的禁臠之一,他出身貴族,能文擅樂,此人平素也處處謹慎討好,故頗得鄭侯歡心,連月來多傳他近前伺候,除了金銀賞賜之外,連他家中父兄也多有提拔。這等寵愛,連服侍鄭侯許久的內侍監都甚為少見。
內侍監讓人妥善地收起衣袍,薄唇微啟:“好大的膽子,此物豈是你能碰的?”男子顫巍巍地爬了幾步過來,哭著喊冤道:“貴人明鑒,這是國主前日賞給我的,這才膽敢穿上,豈料國主全都忘了”此事他真是冤枉,前日國主要他伺候時,命他穿上這袍子。他也是看著這衣袍陳舊,大抵沒什麼妨礙,便也收了。他量國主喜歡,今兒又穿著這身來服侍鄭侯,不想居然無緣無故惹來了殺身之禍。
自鄭侯頭疾常犯以來,喜怒更是無常,就算男子真的冤枉,又能如何。這宮中,一年到頭冤死的……還少麼?
內侍監眯起眼,細聲說:“國主念你服侍得還算盡心,特賜鳩酒一杯,謝恩罷。”
眼看宮奴端著杯毒酒來,男子哪裡肯這麼乖乖就範,趁亂中竟給他掙脫了。他也不管自己無處可逃,跌跌撞撞地跑到宮廊上,猛地和廊上站著的大公子碰著了面。
公子瀛和他目光一對上,兩人都愣住了他二人的模樣雖不說十成十的,卻也像足了六七分。
“你……”瀛公子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凌空“咻”地飛來一只冷箭,射中了他眼前的人,直接穿膛而過。公子就眼睜睜地看著他雙膝一屈,箭頭上的毒發作得十分迅猛,很快地,黑紅色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來。
射箭的是那些黑甲武士,他們就像鐵面無私的閻王,見人犯已死,整齊地收起了鐵弓。
瀛公子看著那人凄慘的死狀,還陷在震驚當中,未及回神,就有一個白布把人蓋住拖走。他猛地一抬頭,內侍監如鬼魅也似,不知何時已經躥到他眼前了。
“公子,”內侍監臉上細聲輕喚,盡管他看似鎮定,眼裡的驚慌已經出賣了他,“公子怎生在此處,若被國主知道了”
他兩眼森森地看著公子,輕柔地說,“奴婢們可是掉幾次的腦袋,都不夠啊……”
瀛公子一臉茫然,滿眼的驚疑不定:“我……”
內侍監卻喚了聲“來人”,恭恭敬敬地向公子道:“奴婢還要去國主跟前復命,這就讓人送公子回去。”
此事後來如何,也並沒什麼結果值得說。卻說,瀛公子後來有兩日,閉於屋內不出,而後也再不敢隨意在禁宮裡走動。
瀛公子連日惶惶,不得好眠,又覺疑惑,又覺古怪,總之是百味雜成,唯有道是看花了眼,後拜見鄭侯,見他待自己一如往常,這才暗中松了一口氣。至於那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想,瀛公子素不敢深思半點,只刻意地將此事慢慢遺忘……
此後,轉眼又過了半月。
三更。
秋陽宮,鄭侯閉目臥於榻上。遠方有打更聲,宮中一片死寂,冷不防地,床上的男人睜開眼。
他施手摸了摸一旁,就碰到了冰冷的刀鞘。那是齊王賜給他的寶刀,這寶刀乃是神兵利器,刀上那浸潤過萬人鮮血的煞氣足以鎮壓鬼神。
無極……
他又聽見了那聲音。曾經,他日思夜想,盼著這聲音入夢,現在,它真的來了。男人猛地掀開紅紗,那個聲音又喚著他:無極……
他睜著通紅的雙眼,冷冷地看著周圍:“何方妖孽,滾出來。”他咬牙說,“你以為,你假裝成王上,寡人就會上當了”
他說完這句話,那聲音就逐漸微弱下去。鄭侯本以為那妖物離去了,忽然之間,他聽見少年清脆的聲音: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