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內侍監招了另一人過來,細聲地交代了幾句話。

鄭侯的眼色不變,他只是靜靜地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它圓潤光滑,像是那充滿著血腥和欲望的記憶裡,那纖細白皙的玉脖,干干淨淨的,上頭那些淺淡的青紋,便是它血管的紋路……

世人皆說,鄭侯的後宮聚集了天下所有的美人,宮侍的人數比起當年齊王在位時就整整翻了一倍多。盡管身邊美人無數,鄭侯並無扶立正室,因著前朝有繇奴之禍,致使鄭侯對後宮極其約束,後宮裡也只有那幾位生養過公子的還能勉強稱得上主子。可就算是這樣,她們的存在,甚至還不如那幾個在國主面前得臉的下人來得鮮明。

或許,整個後宮,對鄭侯無極而言,始終只是帝王的附庸,是除了這個天下之外的另一種瑰麗的嘉賞。他並不沉迷其中,卻也不吝於享受。

這座禁宮花團錦簇,那些肥沃的土壤裡開出的花,究竟是用了多少鮮血來澆灌。宮廊上由遠走來一個少年,他身形瘦高,想是鮮少在日頭下行走,氣色略嫌蒼白,可膚色是同雪一樣地白。他像是一朵腐地裡開出的梅花,為這已經從骨子裡腐朽的地方帶來一抹幽香。

公子瀛為鄭侯長子,在他之外,另有三位公子,除了四公子桓年不足十歲,尚留在宮中,另兩個都是一滿十四歲就出宮去。唯大公子瀛還住在宮中,身上既無職責可為王父分憂,又無門客心腹臣屬,而世子之爭,卻一日一日地漸漸浮上了台面。

“自古立嗣,立長而不立賢。”大公子的老師田嬰乃是鄭國上卿,少時曾周游列國,以博學而聞名。公子瀛聽到這樣的話,頓時一陣惶恐,他拜下來,猶豫道:“王父春秋無期,立嗣一事……自是不著急。”

田嬰卻搖頭道:“賢君以立嗣穩朝堂,免儲位之爭。國主有兩年不舉兵,一為養民,二為立嗣做准備。”公子靜而不語,聽先生道:“鄭侯亂世起兵,殺伐果決,此為萬民之福,卻也是萬民之不幸。”

“老師……!”大公子臉色變了變,此話有不敬之嫌,他是……是怕先生有事。

田嬰接著說:“國主為亂世之君,如此果斷當不可避免,故此更要在立嗣一事上謹慎,當以仁德品性為先,這才能守住鄭國的千秋基業。”

“二公子欞雖才思敏捷,但睚眥必報,詭詐善妒,三公子狴如其父神勇善戰,可暴戾恣睢,視人命如無物。他們當中不論是誰做國主,其他的公子都不會活命。國主應當明白,唯有立長公子為嗣,剩下的幾位公子方有一線生機。”

大公子瀛本性寬厚,必不會輕易殺其手足,又無母族外戚,為免內政動搖,以長遠為計,當立為世子。

但是,他們卻都不知道,鄭侯幾乎給了他的每個兒子乃至於他們的母族希望,令他們都各自暗暗相信,自己將成為天下的下一個主人。朝野的明爭暗鬥,公子們也暗中較量,彼此的仇恨早就埋下,而這些都是鄭侯默許之下的爭奪。他任由著二虎廝殺惡鬥,最後的目的,是為了……

“有些人,不是天生,就配做一個父親的……”鄭侯發出了嘶啞的輕語。他的身前有人伺候著,那個人有個纖細白皙的脖子,青色的血管紋路清晰可見。內侍都跪在外殿,他們都面無表情,跪拜時他們會露出自己的後脖子,要是犯了什麼錯,或者是國主不滿意,只要抽出刀來,一起一落就只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內侍監站在距離國主的床榻最接近的地方,他聽到了鄭侯所說的話。

許多人都知道,鄭侯年少時受其父子閭與繼母的虐待,這不是一個秘密。所以,也有人猜測,鄭侯和公子們不親近,多少同少時的經歷有關。可是,鄭侯對他自身的兄弟姐妹卻很寬容。他極疼愛自己的同母胞妹紅纓夫人,夫人遠嫁青城之後,他又寄情於弟弟子琰的女兒,長樂郡主身上。長樂郡主和紅纓夫人模樣肖似,十分受鄭侯的寵愛。那鄭侯說的這一句話,指的是其父,還是自己?

內侍監不敢隨意揣摩。驀地,床帳後發出了劇烈的響動,是男人像抓住獵物一樣摁住了那個瘦弱的僧人,他從後扼住了他的脖子,像是一個陰影完全籠罩住了他。“嗯……”僧人兩腮酡紅,咬緊的牙齒還是沒制止住痛苦和歡愉交織的呻吟,男人炙熱的手掌擦過他的背,那裡像是燒紅的鐵一樣,又像是一朵梅花,一片雪白裡透著誘人的紅……無極俯下身,他闔著眼,鼻尖點著細密的汗珠,火一樣的嘴唇慢慢貼住那纖弱的頸項。

大公子一早便去了書閣,這兒已經有些年頭,素日裡不會有其他人過來。

這書閣年久失修,屋頂破漏,走過道兒時有粼粼的光灑下來。公子不知從哪兒搬了張梯子過來,他爬了上去,架子上的書簡有很多已經毀壞,被雨水給泡得字跡模糊不清,他也不覺有半分掃興。公子瀛雖不說機敏伶俐,但好學勤奮,故有人說,長公子有先齊君子之風,但是這等贊美之言,卻引來鄭侯一聲嗤笑。

君子當不成上位者,只能任人魚肉。鄭侯崇尚霸權,常以齊王之敗為鑒,直言文人曉風花雪月,不通治國,齊王得盡人心,也擋不住無情的千萬鐵騎。

大公子雖怕王父甚深,卻也敬他甚多。要說公子幾位如何,二公子善奉承迎合,三公子縱然粗鄙卻也善獵,常獻上美物令王父展顏。大公子會什麼?他只要少說兩句掃興的話,他父親也就不會對他冷落至此了。

瀛公子翻著書卷,這裡有很多未傳世的古籍,想是過去齊宮裡某個人所收集的。此時,公子聽見腳步聲,是一對宮娥走過。

“你可知,錦梁宮前兩夜裡,又有人死了……”她們刻意壓低了聲音,“是之前國主從宮外帶回的那個和尚。”

“是怎麼死的?”

“怕不是仗著幾日的殊寵,不知好歹”美麗的宮娥吃吃地笑,“根本不需要等到國主生厭,自有人會收拾了他。”

那笑聲清脆悅耳,卻教人森森一寒。

她們慢慢走遠。

公子卻想,錦梁宮。這是鄭侯後來修建的行宮之一,聽說它華美又豪奢,除了鄭侯自己之外,沒有人去過那個地方。因為,那裡都住著鄭侯的禁臠,王宮內外都在傳國主在錦梁宮夜夜笙歌。那是鄭宮最引人遐思之處,它同時也是欲望的溝壑,像一只貪婪的獸張著血盆大口,每隔幾日,都有死人從那裡被抬出來,埋在了萬古深淵裡。

腳步聲遠到聽不見了,公子不知何故失神,他一碰,夾在書簡之間的一物滑落下來,吹起了漂浮的塵埃。

瀛公子咳了幾聲,他拍著那些灰,踩著梯子下來。他蹲下身把書簡撿起來,冷不防地看見一個布卷。那是一張畫。公子將它打開來,隨著浮動的煙塵,一個披著玄甲的少年躍然紙上。

那少年身如蛟龍,手裡擎著一把寶刀,畫他的人想是傾注了不少的心血,才能把這少年畫得如此惟妙惟肖。公子無聲地探出手,指腹輕輕地拂過畫裡的人,在畫的右邊提了一句詩。

公子眉目微垂,如羽般的長睫輕輕地顫著。他念道:“山海……去無極……”

山海去無極。

金麟殿上人影憧憧,金色的托盤上綴著寶石,卻只用一個白色的布蓋著。鮮血滴下來,從王位流下了台階。最後,他還是掀開了它

床上的人猛地一清醒。

“出來!”他赤著腳大步走出來,沒人知道他在找誰,他咆哮道,“你出來!無極知道,你就在這兒……你在這!你走不了!你走不了!”

秋陽宮的內侍跪成一地。在這座禁宮裡,沒有人願意知道太多的秘密,一旦你明白得太多了,離死,就不遠了。

不多時,鄭侯臉上的狂亂,就慢慢地褪去了。他看著這座宮殿,眼神停留在柱子上的龍首雕紋。他從未懷疑過,齊王是有多麼地恨他。季容用自己的死來懲罰他、報復他,到如今,也仍然沒有放過他……

他低聲地喚:“內侍監。”

內侍監無聲地走來,他匍匐在鄭侯的腳邊,細聲地答:“奴婢在。”

“把大公子帶來。”他的眼神暗暗,緩緩地說出這一句話。內侍監應了聲“諾”,不敢多停留,躬著身要退出去,無極卻又說,“不。”內侍監停下來。

鄭侯輕聲地說:“大公子睡了,不許吵他。”鄭侯的這一句話,宛若一個慈父所言。

整個秋陽宮一片死寂。之後,就見宮燈亮了起來,是鄭侯深夜擺駕,去了錦梁宮。

錦梁宮位在王宮北面,僅用時一年三個月就建成,期間不知累死了多少的奴隸。它建在一片湖上,湖裡種滿了蓮花,開得異常地鮮艷。有人說,那是因為這池子的花和魚是吃人肉的。傳說,錦梁宮裡的個個都是世間少有的尤物,他們使勁渾身解數,以取悅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然而,就算是他們自己,也沒有發現,他們就像這池子裡的花跟魚,嘴裡吃著人肉,但是,隨時隨刻都會被連根拔起或是肆意魚肉。

鄭侯未傳人伺候,他命人奏樂,上酒。樂師抱著琴簫入殿,內侍為鄭侯斟酒。內侍監尖聲道:“奏樂”

相傳,先齊亡國之君,也善樂。那位是飽學之士,身上集聚了君子之風儀,鄭侯還記得初見那時,齊君為虎所驚擾,縱然一身狼狽,君子的風度也絲毫不落。

無極。山海無極。

夢裡的僧人說,齊王心裡裝的,是這個天下。如今,天下已經在他的手裡了。

鄭侯出聲問:“是誰彈的琴?”琴聲一止。用不著等多久,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琴師就跪在了鄭侯的腳邊。

內侍過來,將琴師的臉揚起來。琴師是個美人,膚如凝脂,唇紅齒白,興許還有點胡人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