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往裡蜷,兩足縮進了衾被裡,迫自己睡下。
三更,床上的人猛地“唰”地掀開。公子瀛一頭熱汗,胸口微微起落。他望著床的另一頭,呼吸放得極輕,這樣的話,他才能聽清楚,歌聲是從哪裡傳來的……
公子瀛拿著燈,夜裡的禁宮和白日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他一個人走在長長的宮廊上,空曠的地方只有他的腳步聲回響著。他停下來幾回,每次當他想打退堂鼓,那歌聲又好似要將他給引過去。公子咬緊牙咽了咽,拂袖往更暗更深的那一條路快步走過去。
這座王宮,很大。在這裡頭,除了人之外,還有許多披著人皮的東西。他們或許曾經也是人,只是在這裡待久了,心就被吃了,還有些的,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能算是個人。
大公子來到了一個荒廢的小院。他靜靜地環視著,他曾聽說,宮裡有一個地方,是犯了錯的宮人的去處。也並非一定是犯錯,也有的……是失了王父寵愛的人,他們當中,有女人,也有男人。
鄭侯逐鹿天下,網羅了中洲的所有美人,可是,鄭侯的寵愛就如同水中月,今日尚得侯爺一分垂愛,明日有可能就是三尺白綾。所以,要留在鄭侯的後宮裡,他們要牢記在心,所有的賞賜和偏愛,大多都只是一場心血來潮。是生、是死,往往只在鄭侯的一念之差。
夜風直吹,煙灰灑滿。公子瀛清晰地聽到了從前頭的那一扇門後,傳出女人唱歌的聲音。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一個穿著白衣的女人,她跳著舞。長至曳地的袖子如水一樣,明明是如此歡喜的歌,她的聲音卻哀哀凄凄、幽幽怨怨。在這如同廢墟一樣的地方,她的身影宛如妖魅。
大公子在她的歌聲裡失了神,他站在門後良久,直到那女人停了下來,她似乎極悲傷的模樣,斜著身用袖子掩住臉,肩膀抖動著。那哭聲卻很是詭異,就像是跑調的弦,瀛公子握緊了燈,想悄然地離去,可突然吹起的狂風,將門扉給吹開來。
那女人猛地回過頭,露出一張白白的臉。
公子大驚,手裡的油燈摔碎在地上。他跌坐在地上,才掙扎地要爬起來,就看見了一雙繡花鞋。他一抬頭,就見到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她戴著一個灰白的代面,通紅的眼透過面具,落在瀛公子的身上。
別……公子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聲門,他發不出聲音,身子輕輕地顫抖。他爬著一步步地往後退,那女人就踩著繡鞋,也一步步地走近他。
別過來……突然,那女人跪下來,慘白的雙手抓住了公子。大公子喊叫一聲,掙扎起來,女人卻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尖聲地喊:“王上!王上!您來啦,您終於來啦”
爭執之中,她臉上的面具被掃到了地上。公子一看,驚見眼前的並不是什麼年輕女子,而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嫗。她不知從哪弄來的胭脂水粉,濃妝艷抹,看起來極其之恐怖可疑。
老嫗抓住公子不放,一直哭叫著他“王上”,這頭的聲音驚動了宮裡的守衛。他們趕過來,將那瘋婦拿下,公子驚魂未定,臉色極是難看。瘋婦卻朝他伸長著手,狂喜地喚:“王上是奴婢啊,王上”
當夜,此事就傳到了鄭侯的耳裡。
第二十三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噩》下
秋陽宮。
這兒,曾經是齊王的寢宮,是整個宮殿戒備最森嚴之處。這裡無時無刻都亮如白晝,通往內殿的路上,蓮花池裡點亮著一盞盞宮燈,就像是去往冥府的道路。
一踏進寢宮,就可以聞到一股很重的沉香。那是用幾十種的香料調制而成,傳說古時君王下葬之前,為了掩蓋屍身腐臭的氣味,就會在王宮裡乃至於墓室的內外,都燒上這濃郁的香。這麼一說,這宏偉的秋陽宮,就好似一個陵墓,日日夜夜地祭奠著誰。
“停”在後宮裡被拿下的瘋婦,此時此刻被人五花大綁,重鎖押到了秋陽宮外。內侍尖聲一喊,跟著就有人入內通報。他們忙忙碌碌,走路卻沒有半點聲音,晃進晃出的身影,像是一個個模糊的鬼影,而站在殿外那些玄甲武士,則是一個個催命的鬼使。哪個活人來到這裡,誰不膽戰心驚。
鄭侯身邊的近侍走出,他掐著嗓子道:“帶進來”侍衛就像拖著一個死物一樣,把罪人拖了進去。
陰陽節,祭亡魂。
過去,在這樣的日子裡,王宮裡可一點都不冷清。先前的鄭侯,沉迷於鬼神之說,每年一到這時候,宮中就大肆舉祭,白煙彌漫,沒燒透的冥錢在整個王宮飄蕩,好似要把這兒所有的孤魂野鬼都招來什麼時候起,這些都沒了?鄭宮裡曾經豢養的那些巫師術士,一夜之間,都全消失了。
內殿,老婦被粗魯地扔下來,鎖鏈清脆地響動兩聲。她顫顫地縮著脖子,陳舊的白衣上都是泥濘和血漬。
內侍監碎步而來,停在屏風前十步之外,跪拜下來,輕輕說:“國主,罪人帶到。”
裡頭跟著就傳出了細微的響動,那是緙絲拖拽在地上走來的聲音。不多時,從裡走出個人。他就是鄭侯無極。
傳聞,鄭侯面目獰惡,連惡鬼都懼之。可眼前的鄭侯,他既沒有三頭六臂,也不猙獰醜惡,相反,恐怕這世間,除了千年前的春君蘇闔,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為俊麗的男子。雖然如此,他的眼像劍刃,那戾氣遠在窮凶惡極之上,殺戮對他而言,只在一睜一閉之間。
他就是這個天下,現在的主人。
“就是她?”鄭侯走下矮階,他聲音低沉地說,“每一晚上,在寡人的宮裡裝神弄鬼。”
內侍監跟在鄭侯的身後,細聲道:“回國主,這瘋婦原是前朝樂府的舞姬。當年,齊君大葬,國主曾有命,隨葬者須清白出身,此婦為胡姬,故不在隨葬之列,後發配至浣衣局,不知如何潛入廢宮,這才冒犯了大公子。”
原來,還是個前朝余孽……說及前朝,鄭侯眼裡似有微光閃爍,仔細一看,又什麼也沒有。他說了聲:“退下。”
侍衛放下老婦,退出內殿。
鄭侯就站在那婦人的面前,她原是瘋瘋癲癲,火光之中,晃眼一見鄭侯,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身:“王上……”她睜大著黃澄澄的一雙眼,抹著胭脂的嘴唇翕動著,眼角漸漸地凝出了一滴清淚,“王上……”
她認得的,不是鄭侯,而是他身上那件玄紅色的王服。
她顫顫地爬到了鄭侯的腳邊,周圍之人看到這情景,心都不由提起來。殿裡響起了沉沉的聲音:“說。你是何人?”
我是……老婦一臉怔怔。我是……我是……
一個胡姬,何來名諱。
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卻還記得,那是前朝元熹四年。
那年冬日,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樂府外頭,一個紅頭發的少女被推搡到了雪地裡。她衣著單薄,赤足踩在雪裡,凍得一臉烏青。人啊,分作三五九等,做奴婢的,自也有命更賤的。因她是胡人血脈,模樣生得唇紅齒白,因此更招他人妒恨,素日裡受人欺壓,日子過得像是踩在刀尖上。今兒,那些人撕了她的衣裳,搶了阿母留給她的首飾,把她趕到了冰天雪地裡,是打算活活逼死她去。
胡女無處可去,又不想活活在雪地裡凍死。她什麼都不會,只知如何伺候、討好貴人。天寒地凍,她為了讓身子暖和起來,便只有跳舞。此處無人奏樂,她便自己唱著歌。胡姬天生無骨般柔軟,故為朝中貴人所喜,不少貴族府裡都豢養著胡人。她們身份低賤,不管如何受寵,都只是貴人之間的玩物。這樣的日子,或者,到底有什麼盼頭……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