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 1)

柳蓉接到短信的时候,正在组织女孩子们搬寝室,她看见短信,愣了半天,直到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拽拽她的袖子,操着一口相当有当地特色的方言说:“老师,我是晚来的,我还没有宿舍呢……”

柳蓉这才合上手机,先去忙眼前的事了。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求两间寝室的时候,张校长会面露难色因为这里的寝室实在是太紧张了,学生们不但要住上铺,还要两个人睡一张床铺,学校为了节省卧具,每两个人给发一条被子和褥子,一个那么小那么逼仄的房间里要睡十六个女孩子。

睡觉的时候门不能关,尽管这样,晚上查房的时候还是一走进去就被热浪吹一个跟头,太闷热了。

这里初中的孩子远不如柳蓉他们见过的同龄孩子个子高,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很滞后,十来岁的小男孩个头才到柳蓉的肩膀,胳膊细得一个手掌可以拢过来,干起活来却不含糊,第一天到学校,没有人组织,一个班的孩子自发地就打扫了教室,不到五分钟,就把教室里的地面黑板全部清理干净。

一个送孩子的老人来晚了,不知道该把孩子送进哪个班里,队长临时去分配,老人说家里还有活,就把行李放在他们办公室走了。

孩子的行李放在背篓里,不是电视上唱得“小背篓”,是个十分巨硕的大背篓,里面装满了东西,正好当时在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好奇,顾湘人来疯,要给大家演示这东西怎么背,一个男生过来帮她,一把愣是没拎起来。

只得又叫来了一位,他们两个人才把那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背篓给抬起来,顾湘兴冲冲地背在背上,豪气冲天地说:“你们撒手吧。”

后面两个人就撒手了……结果她就被重物坠得仰面往后倒去,撒手的两位赶紧又七手八脚地,在顾湘被撬翻之前扶住了她……和背篓。

顾湘心有余悸地把自己从背篓里撤出来,站在一边,感言说:“太奇妙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摔过。”

忙乱的一天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清早,柳蓉他们依然要忍受着学校的旱厕,正式开始教学工作,七点不到就爬起来,用凉水泼脸,保持最清醒的模样去自己负责管理的班里带早读。

李琦不负众望地打算赖床,被室友推醒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说:“我不去了……翘了,点名叫我……”

柳蓉:“……”

顾湘:“美女,醒醒了,没人点名,不过你是老师,不能翘课。”

而宿醉的梁肃在打开手机,收到署名“柳蓉”的短信时,愣了半分钟,才终于想起了前一天晚上自己办的脑残事,脑袋里立刻“嗡”一声,大了两圈,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双没事犯贱闯祸的手。

他哆哆嗦嗦地深呼吸几次,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终于闭着眼把短信按开了,好半天,才把眼睁开一条小缝,看见短信里只有两个字。

柳蓉说:“行啊。”

第五十二章 折翼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最伟大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因为我生来就有一双比别人更宽些的翅膀,它看起来很美,可以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我把人生看成一条随意而至的路,叫它往东,它就往东,叫它往西,它就往西,这一切看起来如此顺理成章,如此唾手可得。我甚至有一张二十年期的计划表,密密麻麻,事无巨细要去山区,去藏区,去北非,去拉美,走过草原和荒漠,获得生命最原始的力量。然后带着从中汲取的勇气和平静,展开我的人生,从C大毕业,去一所国外的学校继续深造,背包,游学,和男朋友分分合合,吵吵闹闹。

这样恣意地度过我的青年时代,学成回国,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镀一层金,做一份起点很高的工作,每个月拿着别人仰望的工资,或许过上个两三年,会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然后离开职场,开始做我自己的事业。

我要掌握很多很多的资本,只有有了资本,才能真正的自由。

每当我这样畅想的时候,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奇异的自信,仿佛我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我以为命运对我很宽厚,别人孜孜以求的东西,都是我能轻易得到、又轻易放弃的。

我这样想的时候,就觉着自己站在一个高台上,很高很高,要低下头才可以看见地面上行走的芸芸众生。

我觉得他们很辛苦,心里又觉得他们很可怜别人在千军万马地挤着过一条独木桥,而我早已经路过,能带着貌似谦逊实则高傲的口吻说:我心里有些其他的想法,不愿意走一条和大家一样的路,为了梦想,我可以放弃安逸。

我觉得自己的生命最后会像盛夏的花一样大朵的怒放,然而它没有。

当我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变成了别人的理所当然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也只是亿万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靠命运的施舍心惊胆战地行走在钢丝上。

以前它优待我,现在,它抛弃了我。” 柳蓉写于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柳蓉觉得自己的思绪还沉浸在支教的乡镇中学里,一闭上眼,就是班里没有一个人及格的成绩单,是那些孩子们黝黑澄澈而渴求的目光,是她所难以理解的他们身上的陋习,是那一年家访,被困在山上时搭乘的那辆拉棺材的车。

对,那辆拉棺材的车。

很久以后,柳蓉仍然会在睡梦里想起那辆车,她坐在货车的货箱里,里面黑洞洞的,车走盘山路,一路被小石子硌得分外颠簸,她和同学和一个薄板棺材共处了四十多分钟,它横在她面前,随着颠簸前后左右移动,暗而厚重,就像是预示着某种不祥的东西三长两短。

柳蓉反复梦见那个棺材,梦境总会特别光怪陆离,她心里清楚,她并不是怕,并不是对棺材有什么恐惧,只是场景越荒谬,她就越能安慰自己,那是一个梦。

这一年八月,支教团流浪归来,大巴从群山掩映的学校里开出,分别的眼泪还没有干,他们就遇上了又一次的山体滑坡。

大山其实活动并不是这样频繁剧烈,只是它仿佛不欢迎这群把不安分的思想带给它的孩子们的外来人似的,他们进山的时候遇到一场,返回的时候又遇到一场,只是这回这次分外不幸。

四个人当场死亡,包括那个玩杀人游戏的时候总会输的李琦。

而柳蓉不知在梦里和那副棺材纠缠了多久以后,才醒过来,知道自己比她住了一个月的小室友还要不幸李琦干脆利落地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她,少了两条腿。

她长时间地闭着眼睛,不想看见她父母,柳蓉妈哭得护士眼圈都红了,柳蓉爸几乎不敢进去她的病房,只是长时间地站或蹲在门口,一脸胡茬,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柳蓉自己还平静,平静得近乎木然,后来想起来,大概是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有的时候,人们会做一些特别真实的梦境,梦见某个亲人死了,从对方得了绝症开始一直到葬礼,都清清楚楚,直到醒过来,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还在,梦里一直疼得木然,还要假装坚强,而醒过来睁眼的时候,眼泪才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打湿枕头从而短暂地体会到那种极难过又极欢喜的感觉。

柳蓉觉得等自己一睁眼,也会重新有这样的感觉。

说不定她还在乡村中学那破破烂烂的寝室里,或者是已经回到家里,躺在那柔软的大床上,或者是开学到了学校,不老实的腿脚重重地磕在单人床的栏杆上。

她恍惚间,好像看见胡蝶在艺校时那吃了大半瓶安眠药的同学欣欣,又似乎是那年从楼上跳下去的王碧瑶,柳蓉说:“怎么那么傻呢,你以为自己是玩游戏呢?人生是虚拟的,删了存档就能重来?”

可她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然后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慢慢移动到她的腿上……应该有腿的地方。

柳蓉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人生不是虚拟的电子游戏,不能重头再来,不能删档掐掉这一段,她将拖着一副残疾的、和别人不一样的身体度过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样漫长到无边无际的人生。

柳蓉就忽然哭了,她闭着眼睛,不清楚自己是否清醒,而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个梦可能真的要醒不过来了。

王碧瑶仿佛就站在她床边,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第一回流眼泪。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把她一直流到鬓角里的眼泪抹去,耳畔想起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柳蓉心里忽然狠狠地往下一落,整个人像是掉进深渊里一样,模模糊糊站在身边的王碧瑶瞬间就不见了,她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见了梁肃,听见了门外断断续续传来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