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姑姑也听说了遗嘱的事,猜到了陈墨雨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也没有劝,两人就静静地望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一言不发。

“他们干什么要给妈妈选这个照片,真的是,一点都不理解妈妈。”姑姑叹了口气,又走上前,用手里的纸巾把奶奶的照片擦得更亮一些。

陈墨雨不太明白为什么姑姑这么说:“嗯?不好吗?这是奶奶病前的照片,你看那精神矍铄小老太的样子。”

“精神是精神,但是妈妈最喜欢的还是你爷爷在时,她拍的那些照片。”

陈墨雨努力回想起奶奶的那些老旧照片上,一个脸盘圆润的姑娘,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笑容灿烂,依偎在爷爷身边,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胖小子,估计是陈俊辉两岁左右的时候。

“墨雨,你觉得你奶奶骂人厉害么?”姑姑抿着嘴,似笑非笑地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算是认同了姑姑的评价。

“可是我们家赵老太太以前不这样的。我爸走的时候,大哥才十岁,我七岁,剩下你二叔三叔还是满地爬的年纪。你知道那个年代,孤儿寡母有多难活吗?如果不是你奶奶变成一个泼妇一样的女人,上骂天,下骂地,我们家怕是早就被人吃干抹净,集体跳河了。”

“嗯,我听说过。所以你们都对奶奶很好,什么都顺着她。”

“她苦啊,苦了十好几年,拉扯大了你爸和我,我俩再搭把手拉扯大你二叔三叔,等我们都长大了,她日子才好过点。你想想,你奶奶最想放在墓碑上的照片,会是把我们都拉扯大之后,一个人孤寡过日子的时候拍的照片吗?”

陈墨雨这才明白姑姑的意思,和不得不强撑的自己比,奶奶还是更爱当年爷爷在时,幸福有个伴的自己。

关于爷爷离世的事,以前奶奶在的时候,自己根本不敢问,家里人也讳莫如深。

但是今天姑姑提起,她就有些憋不住:“姑姑,爷爷当年是怎么走的?”

姑姑低着头,目光黯淡,过了很久才开口:“因为一场事故。我们一家原本生活在罗城,你爷爷当年在罗城最大的造纸厂工作。当年是准备提拔他为主任的,结果他带的徒弟有一天晚上值夜班,玩忽职守把仓库给烧了。他徒弟怕得要死,又是磕头又是自残的,哭着求你爷爷帮他。你爷爷一时心软,就编了个借口帮着他瞒过去。没想到东窗事发后,他徒弟却把他给卖了还顺势把责任扣在了他身上。”

可能很久都没回想过这些事,姑姑也有些难受,连声音都能听得出浓重的无奈:

“这个事件一出,厂领导就开会讨论,准备给他记了个大过。那年代记大过,别说提拔了,现有职位待遇可能都保不住。所以在公布结果之前,你爷爷和你奶奶商量了一下,买了些酒和肉就想去领导那里说说情,但那个领导不吃这一套,连门都没让他进。你爷爷觉得伤心又窝囊,就在路上把酒喝了个精光,结果骑车回去的时候掉进了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人都肿得……”

说到这里,姑姑叹息连连,话里话外都有些不忍:“从那时候开始,你奶奶就撑起了这个家,还带着我们全家搬来了川城。 幸好她有份体制内的工作,加上你爷爷的赔偿款,虽然家里过得拮据些,但还不至于让我们饿肚子。不过她心里苦,我们也知道,我和你爸常常在半夜发现她一个人对着你爷爷的照片哭,然后第二天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去上班。”

“那奶奶养大你们,还能送姑姑你出国,挺不容易的。”

“哪能啊,她一个人能力有限,我们三姐弟主要还是靠你爸。本来你爸成绩也不错,上个大专可以的,但你爸为了减轻你奶奶压力,高中读完就出去打工供我们几个小的读书。后来学人做生意,赶上了好时候,才赚了些钱。”

陈墨雨听过陈俊辉说过自己小时候苦,但也没想过情况居然是这样的。

“那后来呢?那个徒弟和那个领导,你们还见过吗?”

说到这里,姑姑的表情好像在说着世事无常的无奈:“徒弟没见过了。据说死性不改,又闯了祸,不知道他父母弄哪里去了。但是那个领导还是见过一次的。”

顿了顿,姑姑面带苦涩:“在你爸和朱爱华谈恋爱后,你奶奶带着东西上门提亲时见过。”

“朱爱华就是那个领导的小女儿。”

奶奶有点像阿来《蘑菇圈》的主人公

啊没看过,小说吗

嗯嗯

48·秘密们

陈墨雨不知道此刻要作何评价。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奶奶对朱爱华会那么厌恶,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她破坏了自己儿子的家庭,还因为她家人和爷爷的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姑姑知道陈墨雨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知道她有这样反应也不奇怪:

“提亲我也跟着去了。那天你奶奶跳着脚痛骂她爸逼死人,对方也觉得我们不讲道理,两家当场就闹了起来,场面搞得相当难看。你奶奶回来后,大吵大闹,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你爸和朱爱华断了。”

“可是你爸和朱爱华正是爱得要生要死的时候,他俩见双方家庭没有转圜的余地,就约定了私奔。不过不知道你奶奶是怎么发现的,瞒着你爸给朱爱华家打电话,朱爱华当即就被家里人给扣了。你爸不知情,照旧去了约定的地方等,等了三天没等到人,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一年以后,他听说朱爱华嫁人了,心灰意冷下开始相亲,最后和你妈结了婚。”

一段破败又荒唐的陈年往事,却以这样的方式展露在陈墨雨面前,她有些感慨,但同样也十分不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既然双方都结婚了,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二十年之后还放不下?”

“他们俩执念太重,尤其是朱爱华。你爸出轨时我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我那时才知道他俩私奔是因为朱爱华怀了他的孩子,被父母抓回去后就逼着她堕掉了,而且朱爱华也没结婚,一直这么等你爸等了二十年。后来朱爱华找到你爸时,他得知了所有的真相,大概内心的愧疚感太重了,所以你爸就决定以后都不再抛下她一个人。”

讥讽和不满的笑在陈墨雨的嘴角扬起,她有些不耐烦:“所以就选择抛下我和我妈。”

“这就是他们的问题所在,墨雨。”姑姑坦然地望着陈墨雨的眼睛,“你爸很苦,放弃读书的机会供养我们姐弟,又因为孝顺失去了爱人的机会,我一直很心疼你爸,所以他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不去评价也不去置喙半句。但是事实上,这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受了苦,也都伤了人。”

她摸了摸陈墨雨的头顶,像安抚孩童般安抚她:“除了你,墨雨,你是那个唯一的受害者。”

转过身,姑姑开始收拾起墓前祭拜的东西,背过身子,继续念叨着:“你奶奶放不下你爷爷去世的事,把这些仇怨都算到了朱爱华家人身上;朱爱华放不下你爸,苦等二十年,就算知道你爸结婚生子了也非要和他重修旧好;你爸放不下对朱爱华的亏欠,宁肯闹得父女反目也要完成他曾经未完成的诺言;你妈为了和你爸斗气,用那种方式丢下你一个人面对这些烂摊子。”

把东西装进帆布袋里,再拍掉袋子上沾上的土,她笑着对陈墨雨说:“执念太深,伤人伤己。墨雨,姑姑希望你不要像他们一样,被执念偷走你的人生。你还年轻,你的天地更广阔。”

握着陈墨雨的手拍了又拍,姑姑又安抚了她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和她道了别。

送走姑姑,陈墨雨一个人站在奶奶的墓前,思量久久。

不要被执念偷走人生,她反复地念着这句话。

人常常因陷入执念而不自知,总会把这些执念以爱或恨的形式包装成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让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有迹可循,反而把“放下”,当做是无情的代表,当成是自己失败的象征。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失败的那个,所以要斗到底,要抢到底,要折腾到底,对吗?

注视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陈墨雨有些恍惚,那个眉眼间透着不罢休的老太太,仿佛也在注视着她。

正当她思绪有些飘远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美女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令人讨厌的油腔滑调,出自于那个自来熟又会做生意的王灼华之口。

陈墨雨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发现他独自一人,手里拿着祭拜的物品,脸上永远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