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静和冯思意姐妹单独交谈,不便打扰,张月盈便与何想蓉还有徐婉怡在花圃旁的水榭内落座。不多时,徐府的丫鬟就端来了好几盘点心,张月盈尝了几块,荷花酥、红豆酥皆是熟悉的江南风味。

她捧着杯子喝了几口酸甜的梅子饮了一口,再次思忖起了今日的一番冯堂叔一家的闹剧。凭心而论,冯思静的谋算是为了保证他们安平侯府全家的利益,只是她不该选在外祖母的寿宴闹开,不免让人觉得有些生气。

张月盈抿了抿嘴唇,把杯子放下,径直朝冯家姐妹的方向走去,发间的碧海潮生步摇随之甩出好看的弧度。

“思意。”张月盈和冯思意打了个招呼,“可否让我和你姐姐单独说两句?”

“阿……盈……”冯思意和张月盈相处了那么久,甚至处成了好朋友,清楚她平日看似不争不抢,实则十分聪慧,对什么看得都格外明晰。她怕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己若是阻拦,难免会生出嫌隙。

冯思静看出了妹妹的为难,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襄王妃殿下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我和王妃殿下说几句话,你先去找徐大姑娘她们喝茶。”

冯思意看看张月盈,又看看冯思静,在姐姐催促的眼神里,一步三回头,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小意也是担心我,还望王妃殿下莫要见怪。”冯思静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笑。

张月盈开门见山,直切主题,“是你算计了你家的两个堂嫂,对吗?”

“是。”冯思静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隐瞒的,“王妃殿下是想问为什么吗?”

张月盈摇头说不,“你是不是故意选在今日的寿宴?”

大舅舅徐望津是谏院的一把手,是清流中的清流,和大半文官都有往来,赴宴的宾客里更有不少外祖父徐老太师从前的学生。这些名士文官最重名声清誉,冯堂叔家那样的丑事骤然暴露在他们眼前,明日朝堂之上定然少不了弹劾的折子。冯堂叔一家从此便会在皇帝心中留了坏印象,两个堂兄不说仕途断了,多半还要被治罪,彻底绝了袭爵的希望,效果可谓一等一的好。

冯思静低头安静了半晌,说:“如果我说只是意外,王妃殿下信吗?”

第59章 殿下,你大半夜的盯着我看做什么?

“时机太巧了, 我很难信。”张月盈也不虚以委蛇。

冯思静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的说法恐怕很难让人信服,但确实是实话。”

一个半月前, 冯思静一路骑马到了东山寺附近, 突遇暴雨, 淋湿了半边衣裳,躲进了路边一间送子张仙观暂时避雨。有些普通百姓去不起东山寺和大慈寺这样大寺, 这种不打眼的小观的香火便十分旺盛。这座张仙观虽小, 但五脏俱全,大殿上供的神像竟然都塑了金身。

观主请了冯思静几人到庙后的寮房休息, 冯思静坐在窗边,探出手去够屋檐滑落的雨滴,丝丝雨滴从手掌淌过,心境久违平和。

忽然, 她抬头, 眼睛紧紧盯着从对面长廊上经过的一男一女,离得越近, 两人的容貌就越清晰, 是陈氏和她的小叔子冯堂二公子。两人举止亲密, 冯堂二公子殷勤地扶着陈氏,时不时说几句话逗陈氏开心, 冯堂大公子却并不在附近。

冯思静招来随行的武婢, 令其跟过去查看,随后冯堂叔和观主出现在了长廊上,距冯思静不过七八尺。她闪进屋内的视觉死角, 隔着雨幕听二人交谈。

观主递给冯堂叔一张红笺,“一切皆如施主所愿, 乃上上吉卦,必能心想事成。”

冯堂叔瞥了眼红笺,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给观主,“我儿子和儿媳的事,嘴巴要闭牢。”

观主得了银两,心满意足,“是,一切都按您的意思办。”

二人走后不久,武婢也探听完消息回来了,附耳说了她的所见所闻,冯思静也是一惊。她当即决定先按下不发,趁雨势减缓,离开了张仙观,入夜后令人将观主蒙头抓来了田庄。

观主本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被武婢暴打了一顿后,就吐豆子似的将事情一骨碌倒了个干净。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是那人家中有偌大的家业等着继承,可儿子和儿媳多年无子,听说十里八乡我们观求子最灵了,便来了观中给了两个生辰八字。给了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们算得自然是吉兆,按惯例还得他儿子和儿媳亲自来一趟观里。”

冯思静再问了观主拿到手的两个生辰八字,一对比确实是陈氏和冯堂二公子的,警告观主封口,若是消息外泄,他吞进肚子里的钱,就要百倍十倍地吐出来。观主知道冯思静和别的人不同,她是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薅出来,别提有多乖巧了。

“难得有这样的把柄,我便打算借此大做文章。梨花台上我透露了些细枝末节给我那堂二嫂,本只想在她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以待日后正式发作。唯一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早就发现了端倪,当场发作,酿成了梨花台那般惨烈的场景。”冯思静娓娓道来。

接下来的话,不必冯思静说,张月盈也能猜到。索性已经出事了,她便一不做二不休,提前了计划,吩咐安插在冯堂叔家的丫鬟提前到京兆府告发。

张月盈道:“今日的宾客可都不是傻子。”

她的算计,瞒不过。

冯思静笑笑:“我不怕别人猜到,只害怕他们不知道。”

唯有如此,若再有人想打安平侯府的主意,也要想想能不能承担得起后果。

###

拓月之末,玄月之伊始,天气渐渐凉,马车的车帘换成了更厚重保暖的款式,一入车厢,夜间的秋霜寒意涣然散去。张月盈兀自解下外罩的薄披风,正欲随意搁置一边,一只修长的手横插出来,一把接过披风。

张月盈蓦地回身低头,见沈鸿影将披风挽在左手臂弯间,细细捋着绸料上的褶皱,十分熟练的模样。她眸中闪过几分茫然,伸手扯住披风一角想要拿回,谁成想半点儿都扯不动,她两颊气鼓鼓的,抬眼瞪了沈鸿影一眼。

沈鸿影哑然失笑,拿着披风的手松了松,拉扯着的力一卸,张月盈反而因为惯性有些站不稳,朝前面栽倒。她反射性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物体,待稳住身形,循着手臂的方向网上看,终于发现她此时攀住的竟是沈鸿影的手臂。

张月盈拧了拧眉,有些诧异。

自己栽过来这么大的力,他的手臂竟纹丝不动。

他这手是铁做的吗?

她下意识捏了捏,硬梆梆的,难怪之前拽人手腕那么疼。

张月盈思绪发散了一会儿,讪讪撒开手,坐在了位置上,仰头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沈鸿影,青年的身量在车厢里显得很高,半边笼罩在暗色里,不甚清晰,却有种莫名的温柔。

“谢殿下,把披风给我吧。”张月盈垂眸,纤长的睫羽颤如蝶翼。

身下的软垫忽而一重,沈鸿影坐在了张月盈旁边,衣衫与软垫的绸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无妨。”他轻轻将披风叠好,放置在一旁的小几上,顺手倒了杯水递给张月盈。

张月盈脑袋懵懵地捧着杯子,暗自思忖这又是哪一出,沈鸿影平日同她相处虽不算生疏,但还是隐约可感受到一种拿捏得刚刚好的分寸感,突然这般殷勤备至,倒叫人有些不习惯了。

总而言之,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妥当的做法。马车上今日备的的蜂蜜水,张月盈轻抿了几口,舌尖是丝丝的甜,就当沈鸿影和寻常时候没有任何分别。

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杯壁,垂眸盯着杯中漾起的水纹。

对冯思静在园子给出的解释,张月盈将信将疑,但冯思静的姿态放得极低,言明翌日便会再登徐府谢罪。明日要不要谅解冯思静,说到底是寿星楚老夫人的事。但以张月盈对外祖母的了解,楚老夫人得知冯思静行事的缘由,多半会心软,然后轻轻放过。

至于冯堂叔一家,张月盈掰着手指算了一番,当事人堂二公子应该会受折脊杖十五,再服两年徒刑,陈氏刚刚小产,出于人道主义,应该会轻判和缓刑,褚氏涉嫌故意伤人,也会被判几下臀杖。发生这么大的事,一大家子里陈氏的丈夫堂大公子和冯堂叔肯定心知肚明,默许并有意推动,可他们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罪名,并且亲亲可相隐,还是完美逃过一劫,美美隐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