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盈甫一下车,便瞧见码头上停着的一艘画舫,虽说规格小巧,也有两层,画舫内外都扎满了新鲜花束,略微靠近,只闻香风习习。

画舫门口的珠帘被掀开,何想蓉和冯思意伸出手,一左一右将她拉上了画舫。

这画舫看似玲珑,实则内有乾坤,内庭豁达开阔,脚下锦绣铺地,家具均是清一色的黄花梨,不少贵女散落其间,时不时掩面而笑。

“张五妹妹,你来了。”

循声看去,只见四五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姑娘走过来,粉黛薄施,瞧着是个书卷气颇浓的美人,她对着张月盈笑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把眼神收了回去。

这便是这场画舫聚会的主家,镇国公府的薛大姑娘,镇国公唯一的妹妹,素性温婉,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总是与书为伴,有些社恐。她忽然下了帖子,请风荷院的所有同窗一道同游汴河,起初着实将人吓了一跳,但细细琢磨下来,便发觉这里面其实是薛大姑娘的嫂子、国公夫人的手笔,大约是担心小姑子不与人交际,特意组的局。

张月盈颔首,杜鹃将一方锦盒奉上,揭开盒盖,里面装着一条做工极为精美的五彩绳,其中夹杂着金丝银线,更巧妙的是上面串了七颗陶瓷珠子,一珠一字,连起来正是薛大姑娘最爱的一句诗。

“半道修缘半道君。”薛大姑娘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向张月盈道谢,“多谢张五妹妹了,我很喜欢。”

“薛大姑娘喜欢便好。”张月盈说。

薛大姑娘脸蛋微红,瞧着好似含羞草一般,要让她再多说什么,就是在刻意为难人。

她嘴唇嚅嗫着,犹豫了好久,才低声提醒张月盈:“你家三姐姐和我嫂嫂就在画舫二楼说话。”

说完,薛大姑娘又被身边的丫鬟簇拥着被迫去招待其他宾客,留下张月盈神情微愣。

三姐姐还真跟镇国公夫人在一处,那花山巷瞧见的青布马车里坐得必然不是她,但想必也该是个她很信任的人才对。

“你怎么呆住了?”何想蓉推了推她,张月盈才缓过神。

“无事。”张月盈找了个托词,“只是突然想起来家里小厨房的笼屉上还蒸了些牛乳糕,也不知道晚上回去还剩了没有。”

冯思意道:“没了就再做,咱们还怕麻烦?”

张月盈嗔道:“我又不是一定要吃,非得要厨房里的人连个节都过不好。倒是你,听说昨儿在百花楼和汝阳郡王又对上了?”

冯思意撇撇嘴:“我就瞧不上他那副高高在上,觉得全天下只有他最潇洒惬意的模样,若有一天他也经了和我姐姐一样的苦楚,我或许就大发慈悲地抬抬手,放过他了。”

三人随后找了个角落一边喝茶,一边听何想蓉讲起了市面上最近的话本子。何想蓉在这方面可谓如数家珍,哪些好哪些不好她都能一一指出来,并言之有物,比如新出的《风柳记》,她直言:“什么‘风柳’分明是‘风流’,一个小小秀才就见一个爱一个,骄矜拿捏起相府千金来了,还做着享齐人之福的春秋大梦,不知是哪个落第的穷秀才写出来的臆想。”

张月盈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原因无他,话本照进现实,她还真知道一位这样的顶级恋爱脑。她便与何想蓉、冯思意讲道:“想蓉你上京不久,扬州便来了位姓沈的新通判,沈府有一女便瞧上了一位登门的学子,那学子屡试不第,也起了走旁的路子的心思。坏就坏在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妻子一路从乡下找到了扬州,沈姑娘却直言不介意与旁人共事一夫,将沈通判气了个仰倒,强行将她送回了老家。”

何想蓉瞪大了眼睛,半晌叹道:“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啊。”

何想蓉后来才知晓,她这句无奇不有还真是叹得早了些。

画舫沿着汴河缓缓向南而行,一位一身窄袖的大丫鬟踩着楼梯“噔噔”上了二层。

杜鹃凑到张月盈耳边,道:“姑娘,那是三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红缨。”

第32章 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我心里有杆秤。

红缨上去后约有半柱香的功夫, 就听见薛大姑娘唤了句:“嫂嫂。”

张月盈朝上瞧去,不知什么时候,通往二层的旋梯上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张月芳, 另一个紫衣女子鹅蛋脸面, 粉面桃花,顾盼生姿中隐隐带了些许气势, 不必多想这位便是镇国公夫人, 张月芳的手帕交。

说起国公夫人,旁人想到的不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至少也得是年过三十中年妇人。然而,唯独有两位最为特殊。一个是如今的承恩公夫人,先承恩公因流放儋州时熬坏了身子早早故去,世子袭爵, 世子夫人也在二十一岁荣升为国公夫人。另一位便是眼前这位镇国公夫人, 镇国公府原只是侯爵,先侯爷在鸿禧三年早逝, 世子承爵后进入军中, 到镇国公夫人嫁人之时, 镇国公已因率兵从南蛮手中夺回松州进封为国公。

“镇国公夫人。”姑娘们皆一一福身行礼,轮到张月盈时, 镇国公府人侧身避过并未受礼。

镇国公夫人端起杯盏, 对众人说:“各位姑娘均是我家大姑娘的同窗,我在此谢过各位专程前来。我家大姑娘性子腼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还请见谅,有事就来找我这位嫂嫂。”

她来这么一遭, 所有人都清楚她是特地来替小姑子撑腰的。薛大姑娘自镇国公夫人出现起便如归巢的倦鸟一般紧跟着她,姑嫂关系显然极其亲密。

敬过一盏酒,张月芳对镇国公夫人笑道:“咱们还是先走吧,瞧着这些姑娘顾及着我们也放不开,怪不自在的。”

于是,镇国公夫人本想摸摸小姑子的头,顾忌人多,只轻轻在薛大姑娘左肩拍了拍:“别怕,好好招待你的同窗们,万事有我。”

“五妹妹。”张月芳忽然开口唤住张月盈。

“三姐姐。”张月盈应声。

张月芳嚅嗫着嘴唇,似乎本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闺中时光难得,好好珍惜,莫要辜负。”

“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我心里有杆秤。”张月盈明白张月芳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她的车夫既然瞧见了伍大柳,伍大柳发现了他们也在情理之中,索性给了张月芳一颗定心丸,表明自己不管闲事。

可不代表她不看闲热闹。

“那便多谢五妹妹了,五妹妹出嫁时,我必定添妆。”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张月芳和张月盈均心知肚明,至于所谓的“添妆”,大概就是张月芳给的封口费罢了。

言罢,张月芳跟着镇国公夫人回了二层,留其他人在一层继续玩闹,看了午后的几场龙舟赛才悠悠返航。这一回画舫之行算是主宾尽欢,临走时镇国公夫人出来陪着薛大姑娘送客,还言道日后回多多请她们来玩,请大家在书院里多多照顾薛大姑娘。

风荷院的诸人本就相熟,自然无有不应。

张月盈回了府,连等数日都没有等到张月芳发作的消息,仿佛她只是个归宁的女儿,安安静静地陪在小冯氏身边。除了一回,她乘车到玉颜斋查账,竟在街上瞧见唐志平扶着一个头戴帷帽、身量较高的女子,两人看着十分亲密的模样。

连杜鹃都纳罕:“都说三姑娘以前是个厉害人物,如今遇上这种事情也只有忍下来的份。”

张月盈点头,心道:这世道下,许多成婚后的女子只能忍,也唯有忍,端看是媳妇忍成婆,还是忍着忍着把自己给憋屈死了。

人随势易,这位性子爽利的三姐姐是也成了“忍”字大军中的一员,还是另有盘算,张月盈也不得而知。

赐婚的圣旨已下,钦天监算了半个月,才在下半年内择了三个吉日,皇帝大手一挥,定下了离现在最近的八月初八。定好了日子,尚功局便派了几位女官为张月盈量体,用来裁制冠服。

刚送走几位女官,她便收到了镇国公府的帖子,邀她于五日后休沐时赴镇国公府的雅集。

雅集当日,张月盈和张月芳共乘一车,张月芬本是要跟着自家姐姐,可一瞧见张月盈,她便去跟张月清和张月萍挤另一辆车。

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府,前往镇国公府,两家相隔不远,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镇国公府。

来赴雅集的不光有官宦人家的姑娘,还有夫人和一些青年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