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脏的器质病变由来已久,已经引发了周边器官的衰竭。”
“上将这个年纪,常年忧思操劳也加速了病势,现在已经无法逆转,只能保守治疗了。”
……
“要通知凌澜博士吗,上校?”
“上校?”
陆宗停空洞的瞳孔微微震颤着,勉强聚起一些光,却也无法在他苍白黯淡的脸上增添什么生气,他看着眼前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还有他们身后长长的走廊和冷色的灯光,恍惚了很久才不知所谓地“嗯”了一声。
几位医师面面相觑,却都很有默契地不再开口,只是等他回答。
“我……问问他,”陆宗停嘶哑地说,“我问问他,你们去忙吧。”
“好的,上将现在醒着,您……”医师轻叹一声,“您自己也要保重。”
陆宗停点了点头,却是在门外僵直着身体站了好一会,才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林荣平半靠在床头,半个身子盖着被褥,正静静地看着窗外。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苍白凹陷的脸上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神情间不见一丝异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硬朗又温柔,战场上一骑当千,训练场上对小辈关怀备至,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林上将。
“宗停,正想找你呢,”可能是因为接受了治疗又服了药物,林荣平的声音反而没有在会议室时那么嘶哑,精神似乎也更好了些,“过来坐。”
陆宗停呼吸有些颤抖,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在林荣平床边坐下,声音微哽着道:“叔叔。”
“控制情绪,大人了,”林荣平轻声提醒,“在燃灰大陆的时候怎么说的?回来要和叔叔好好探讨细节,这就忘了?”
陆宗停艰难地忍耐着胸口的胀痛和酸涩,眼眶微红地道:“没。”
林荣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眼眶有些湿润,但又像是陆宗停的错觉,毕竟叔叔笑起来总是很温柔,眼睛也很明亮。
终归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不顺心就埋在大人膝盖上嚎哭,陆宗停只能涩声道:“您说吧。”
“会议结束后,你可能没注意谷云峰。”林荣平将身体微微撑起来一些,动作难掩艰难,陆宗停却怔怔地坐着,像灵魂出窍一般没有反应。
事实上林荣平说的话他听进去了,会议结束后他确实没空搭理谷云峰,第一时间去找的林荣平。
林荣平坐稳了身体,温和地继续道:“他的坐姿很松弛,神情也很平淡,不剩多少跟你针锋相对时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这让我感觉……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并不赖,或者这可能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就像是猎人看着猎物逐渐靠近自己的陷阱的那种势在必得之感。”
陆宗停脑子仍有些混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小时候林荣平对他谆谆教导的样子,他发现自己视线有些模糊,就低下头捏了捏眉心,佯装思考的样子,声音暗哑发闷:“您的意思是,他之前都在用激将法吗?”
林荣平低咳两声点了点头:“只是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我们之前推断,启明星军团背靠的是岩桑海角,他们在研制基因武器,你知道谷云峰是很擅长生命科学领域的,岩桑和十方也不是第一天有交流来往,那我们不如大胆一点,设想谷云峰就一直在配合他们制作武器,甚至是主要的研究力量。”
陆宗停沉默地听着,无数次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却也只能被动地顺着林荣平的话往下说:“虽然从岩桑过来路途遥远,但时间未免也拖得太久了。这个人才计划雷普老早就开始闹得锣鼓喧天,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落地,是不是谷云峰在从中作梗拖延时间,要采集我们基因样本,研制所谓的基因武器?”
“是这个意思,”林荣平道,“他和启明星怕是已经造好坚船利炮,也选定了对他们来说绝佳的作战环境,就等着请君入瓮。”
陆宗停眉心紧蹙:“叔叔,我始终没弄明白他们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就像我不明白谷云峰为什么会和启明星勾结到一起。”
“他们未必就是想杀你,也有可能想将你畸变成为他们的同类,加入启明星的队伍。”
陆宗停失笑:“这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林荣平摇摇头:“宗停,你必须得承认,在十字灯塔生科所的变种人名录里,你的变种完成度、契合率、稳定基和潜能仓至今都是最高标准线。要知道北地猎犬本身可不是什么强大物种,完全是你凭一己之力打出名声。而且你是十方海角的总兵,弄垮你,整个海角都要垮一半。”
不知道为什么,陆宗停听不得林荣平这样语重心长地夸赞他,于是就在林荣平似乎还想往下说之前打断道:“看来这回是无论怎么着都得打个照面了。”
“宗停,不要掉以轻心,你本身不擅长海战,而且对于他们究竟研究出了什么特型武器,我们都还是未知。”林荣平面露忧色。
“海战必须有大量远程强力热武器,雷普抠成那样,作战能力怎么可能有提升……”陆宗停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失神地垂下眼睫。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林荣平担心地问。
陆宗停拧着眉毛摇了摇头,缓缓道:“叔叔,我在想谷云峰的立场到底是什么?你和他,曾经不是还算很好的朋友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林荣平脸色黯然沉下,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了许久,才有些艰涩地道:“宗停,你应该听说过,我、中岳和谷云峰,包括你凌澜阿姨,还有泊秋的母亲叶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己。在第一次推行变种计划前,我们几个几乎不分彼此,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
“后来异种围城,海角局势急转直下,是谷云峰第一时间提出变种计划的方案。”
陆宗停惊道:“是他?不是陈中岳提出来的?”
“对。不过谷云峰当时一再强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推广实行,有太多的后果无法预计。所以我和你阿姨,还有叶谣,我们三个人都不赞同这个计划,”林荣平低低叹道,“但中岳执意推行,并且告诉谷云峰,所有后果都由他一人承担,谷云峰只需要给他完善方案,他来牵头执行。”
“这种荒唐大事,你们没人拦得住他?叶阿姨也拦不住?”
“那时候小谣已经怀孕了,她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很单纯,只会养一些花花草草,对大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只是不愿让中岳以身犯险才不同意变种计划。怀孕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情绪也很敏感脆弱,但她也只阻拦过中岳一次,之后便都是一个人扛着,不再惹他烦心。那时候我和中岳事务都太过繁忙,都是谷云峰和你阿姨陪着她。”
说到这里,林荣平似乎有意停顿,果不其然陆宗停察觉出异样:“要推行变种计划,谷云峰不比你们闲吧?他怎么还有时间去陪叶阿姨?”
林荣平苦笑:“他确实比我忙成千上万倍,但还是要抽出时间去陪小谣。”
“他……”陆宗停瞳孔微颤,“他喜欢叶阿姨?”
“我和你凌澜阿姨都这么认为,但他不肯承认,”林荣平无奈道,“后来小谣难产生下泊秋,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他和中岳都眼看着换了一个人似的。中岳就像疯了,泊秋快满周岁他才抱了第一次,后来又逼着谷云峰马上给他变种血清,他要给泊秋完成变种。谷云峰则是整个人变得肉眼可见的灰暗阴郁,在中岳也去世后更像一潭死水,而且是冰封千千万万年的死水,仿佛没有喜怒哀乐,生死也都置之度外。”
林荣平低声叹息:“有时候他看着海角众生,就像是在看一群将死未死的蝼蚁。”
陆宗停眉心紧蹙,慢慢消化着林荣平给他传递的信息:“他是觉得……自己害死了陈中岳和叶阿姨吗?”
“我想是的。中岳死后,海角没有几个人对他歌功颂德,都当他是无心无德终被反噬的暴君。你们这些因他而产生的变种军,在大部分民众的心里也都是一颗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林荣平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语气里也难掩失望,“不论怎么说,没有变种计划,海角早在几十年前就覆灭了……谷云峰应该很心凉,甚至憎恶这些侥幸得生而不知感恩的愚民。”
“所以他想把这一切毁了?”就算自己是“炸弹”中的一颗,陆宗停仍觉得谷云峰行为荒唐,“哪怕是跟畸形种合作?”
“不是没有可能。宗停,我们五个人虽然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但我时常有一种感觉,中岳和谷云峰,他们好像是同一个人的两面,他们有太多契合之处,却又好像表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很多时候我们好像走不进他们的世界里。就像变种计划,谷云峰他如果不想推行,那他根本就不会去钻这条路子,他缺少中岳说做就做的魄力,中岳也不像他那样擅长掌控全局运筹帷幄,”林荣平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嘶哑,“但他们都非常容易走向极端。”
陆宗停听林荣平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眉眼间也难掩倦色,连忙扶着他的肩膀低声道:“叔叔,别想这些了,交给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