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她们口里的那位没事人是陈苹,赵光伟失踪了,这村里合该最牵挂的人是谁?

这雪真是太亮了,眼底的晦暗照得一清二楚。村里人再是没想到陈苹晕过一场,醒来竟然像个二百五一样,平日做什么如今仍然原样重复着,该编草席就编草席,该喂鸡就喂鸡,日子照样规整的过,村里家家户户门前的雪,就他扫的最干净。

村子里谁没听过陈苹以前百转千绕地喊光伟哥,如胶似漆的,现在倒好,他还真能沉下心。村长去他们家,陈苹还客客气气地拿热水来招待,出门时把人直送到门口。

这算怎么回事儿?村里王国栋的老婆瞪着眼,说这要是发生在我家国栋身上,我一定哭死过去!

风是亮了刃的刀子,雪是另一种厚重的黑茫茫的土。

陈苹在给院子里那颗苹果树保暖,先给树干围上破布,裹得厚厚的,再拿出麻绳,仔仔细细绑上一圈,这树太细嫩,要是不保暖,冬天一定会冻死过去。

他做这些的时候是目不转睛的,双眼再不盯别的地方。陈苹绑完树还要编草席,编的再多些,再快些,过年前多卖些钱,他用这钱做年夜饭,能多买些肉。

村里的人说陈苹呆。陈苹其实不是呆,他是懵了,人的三魂六魄没反应过来,自然就迟钝了,他们说赵光伟失踪了,陈苹却总记得赵光伟说会回来给他做年夜饭的。

他看起来手上特别认真,其实眼睛里却是空洞的,陈苹还是想不明白,解放军说的失踪到底是什么意思,村里的八个男将,回来了七个。明明走之前都是好端端的,赵光伟向他保证过,不会太久。

广播里说大雪砸死了人,他虔诚地向菩萨磕头,现在队伍回来了,别人都平安无事,凭什么赵光伟不见了,苍茫厚雪,他能去哪里?

陈苹想着赵光伟的事,冷不丁的手上突然一阵刺痛,他低头才看见那根粗糙的麻绳上张着无数的小刺,直扎在他手掌心。

陈苹弯下腰,用舌头舔湿手掌心的皮肤,然后目不转睛的,一吸气,用甲尖掐进皮肤,用力把倒刺挤出来。那一小块皮肤失血的青白,他看着紫红的手指陷入沉思,一时之间竟然忘了临行前有没有记得给赵光伟带双手套。身后的家门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他仿佛听错了,急促地转过头,随即脸色失望,不是他。

门前的妇女向他招招手,那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可怜。陈苹的手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懂事地走过去,妇女让他去大队,说是那里有人找他。

“解放军都来了,你去吧。”陈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隐隐中这妇女脸上带着凝重,与前几天都不一样的气氛,一个念头突然直冲上陈苹的心头,他的心瞬间提起来,一刹那抽紧,他不敢相信,兴许是……

陈苹眼睛一下就亮了,大喜过望地向外跑,妇女被他吓了一跳,扯住他的袖子说穿上棉衣,陈苹这才愣愣地点点头,哧哧地笑,迷迷糊糊地跑到屋子里,他边走边裹紧衣服,没工夫跟那妇女打招呼,出门的时候差点滑到在地上,人家再后头让他慢点,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急忙朝大队的方向奔。

是他,肯定是他,他回来了,陈苹完全不知道这念头是哪里来的,可心却迫切的恨不得飞到那处院子,冥冥中的预感告诉他是那人回来了,他热得脑子不顾危险,一路上磕磕绊绊,不小心就跌到雪里,眉毛到嘴唇都挂满了白亮的雪沫,他笑着把雪扫下去,让赵光伟看见,又该说他莽撞。

解放军带来了一个沉重的消息,他们不是来报喜的,他们来通知家属的,赵光伟牺牲了。

陈苹一进屋就发现不对劲,屋子里乌泱泱地挤着人,每个人脸上都很板正,严肃得像黑漆,在他身后,屋子的门一下被关上了。屋外聚集的村民没办法看到,叽叽喳喳地一窝蜂讨论。陈苹的目光还是率先在人群里扫视:高个子、略方的脸。

没有,还是没有。这个发现让陈苹浑身发软,差点跌下去,他一下扶住桌角,拼命咽着呼吸,他这才发现那群人脸上怜悯的眼神,夹杂着悲痛,陈苹只当看不见,强忍着惊慌顺势坐在了凳子上,两只手抓着膝盖的裤子,手背剐蹭的血流出来,他惊觉那一跤让自己受了伤。

“陈苹。”村长王顺方背过手走过来,年老的身子驼着,盯了他几秒,屋子里的汉子都齐刷刷看向他,王顺方的脸像一块风干的牛皮,每一个褶皱都滋养出一种深算与狠辣。

陈苹发现王顺方的桌子上有一个铁方盒子,紧扣着斑驳铁锈的锁,他察觉到一丝不一样的气息,就在这时屋子里那俩个解放军走了出来,事实上陈苹从进门就盯在他们身上。他心里嘀咕着,之前来通报的都是一个当兵的,今天怎么来了两个。

“你男人……”

那解放军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语气中有些迟疑,陈苹能感受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可思议。

解放军碰碰旁边另一个当兵的胳膊,旁边的人倒是没什么表情,神情同他们身上的军绿色棉袄一样铁面无私,旁边那个人接上了他的话,他的牙上下磕碰,道:“赵光伟同志牺牲了,我们是来通知家属的。”

一个搪瓷的水杯,唐突的一下从桌子摔到了地上,杯中的热水半空淋湿飞溅,空杯掉在水泥地,发出清亮的脆响。

陈苹听见自己慢慢站起来,像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他的手缓缓扶上桌角:“疯了吧,你们疯了。”

“你别没大没小的没规矩!”王顺方一声怒喝,旁边那些村里的莽汉连忙来箍住陈苹挣扎的身子,陈苹的瞳孔已经散光,他只是不明白,一阵天晕地旋袭来,他只是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他咬着掐着,张牙舞爪拼命地想逃,想从这窒闷屋子里跑出去。

“你跑什么…”解放军似乎早已预料,似乎这一路上他们已经见识到了好几个与他这样反应的家属,他们只是退后一步,回避了陈苹的眼。

“你们说什么疯话!”陈苹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突然冲那两个解放军的方向凄厉地大喊一声,力气大的要扑过来,几个汉子掐住他的脖子和胳膊,陈苹只觉得后脑勺像被板砖重拍一下,连鼻腔都是狠倔的疼。

他像一只病狗,脑袋重的好像要掉了,他还是没反应过来,他不明白他们说的通知是什么意思,牺牲,他的脑袋徒劳地转了一圈,水亮的眼神眨一下,一霎划下一行冰,他迫切地渴望站在他身边的人告诉他这是什么意思。陈萍求救地抬起头,只看见好多张龇牙咧嘴的脸。赵光伟怎么可能牺牲了呢。

这扑面而来的痛感如同流产那天一样,身体没知觉,眼前却失重混沌。王顺方让人把他提起来,陈苹软绵绵的,被人站不住脚的揪站着,迷茫地看着屋子深处。

人都没了,再这为难家属有什么意思。

解放军看不过去,让王顺方把人放开吧,这样提着算怎么回事。王顺方却摆摆手,催促他继续颁布通知,他阴沉的目光揣揣地框着,似乎赵光伟死了这件事并不是他今天的目的,他还有什么事等着解放军发号。

那解放军叹口气,这场面他们见多了,县里被征去的男将,失踪了七八个,死了的有三四个。有些人分到了重灾区,叫瞬间压垮的建筑活活埋死的,也有失足滑下山坡不见踪迹的,省城如今乱成一锅粥了,一波百姓退下去,另一波铲雪的再灌下去。总有些人消失在冬天,有些人开春又回来了,有些人就……

中央都发话了,说这是极端天气重大事件,老天无眼,有家属在他面前直直晕死,这都快过年了,可又能怎么办呢。

“县里已经找了一个多月了,人没找到,找人的倒摔倒了好几个。现在那条轨路又被封了,我们没人手了。"他嗫嚅嘴唇,不安地躲避陈苹瞬间收紧的呼吸。

“这个天气,在外面呆一晚都可能造成生命危险,已经一个月了,人都没出来。家属不容易,节哀吧。”

他们根本没听陈苹的话说完,或者是压根不敢听下去,解放军遂把那桌子上的铁盒拿起来,里面是县里的安葬费,赵光伟不是机关的,理应没有抚恤金,但这是县里特例分发的,公事公办,县里牺牲的四个男将,都有。

什么丧葬费,什么抚恤金,陈苹失魂落魄,压根根本听不见人声,心跳似隆钟,轰响震在这具无味的躯壳,他突然呜哇地喉咙一腥,吐出来一摊乌黑的血。

解放军吓得要扶他,陈苹抬起来的眼黑咕隆咚的,渗人的像他脚下的血。

陈苹张嘴眼睛一闭骂他们放屁,他咬着牙,流着泪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他搭着解放军的胳膊说不对,真的不对,你们再找找,人还活着,他心里有感觉,人真的还活着,你们去给我找。

装着丧葬费的铁盒子被端在了王顺方怀里,他阴阴的,握着盒子角一声不吭。

陈苹看见那个铁盒子了,那个盒子,触目惊心的一眼,他突然扑过来,疯了一样抢走盒子抱在怀里,王顺方大惊失色,那群汉子也马上来抓他,陈苹一阵冷笑,愤恨地怒视他们,他们当他傻,当他不知道。

“丧葬费,埋死人的钱。”他生生从牙里挤出来冰冷的词。

陈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平时他都是胆小甚微的,恭恭敬敬的。他是哪来的那些胆子,冲着一大帮人恶语相向。

陈苹张着牙,像只恶狗,他突然把那盒子使劲扔在了解放军身上,铁盒子砸在脑袋上,差点给那人脑袋开花!

“你们说他死了,我连半具身子都没看着,你们就说他死了,还给我埋死人的钱!”

“没规矩!”王顺方唰的一下从凳子上起来,屋子里的汉子都青着脸,他们挤着站着,黑乎乎的像要把陈苹永远镇压在这里。

“你节哀,你节哀。”解放军叹着气连忙把铁盒子捡起来,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可也实在有心无力,他们呼吸仿佛吊在下巴下面,如巨石一般,深深地垂下头,再一溜烟,和王顺方耳语了几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