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文道:“你妈说让我去你家睡。”

李妙被他的无耻惊呆,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她已经领悟,对付这种无赖只能视而不见。李妙转身进了医院,张子文没再跟进来,也许是真的太冷了。

李妙没敢进病房,怕周香林盘问,她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发呆。

张子文打了个车去了酒店,他没和谁打招呼,就跟普通客人一样交钱开房。

结果可能企业文化宣传做得太好,前台的员工认出他来了,然后报告给了经理 ,张子文前脚进房间,经理后脚就来敲门,问好,现场给他汇报工作,以为他到这儿来视察,张子文笑道:“这里原来还是个荒地呢,现在大变样了。”他态度轻松,说笑起来,经理松了一口气,又奉承了一堆才离开。

门一关张子文就笑不出来了,他开了空调,把窗户都关上,屋内的温度慢慢升起来,他这才觉得好一点了。在C市住惯了,一点冷都受不住。他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夏天,热得人恨不得脱层皮,那个滋味儿就已经很不好受了,没想到冬天更难捱,这里冷不是纯粹的冷,而是那种骨头芯子里冒寒气的阴冷,裹再多都没用,总觉得衣服缝儿里在进冷风。

李妙也跟一阵冷风似钻进来,冻得他抖抖索索地,浑身酸疼,像犯了风湿,只要一想起她来,张子文就忍不住一阵哆嗦。

太冷了,怎么这么冷?他又将温度调高了一点。

他在小区门口等了多久?等到路灯也熄了,虫子也不飞了,然后从街拐角来了个清洁工,穿着一身发荧光的橙色制服,张子文看他利落地把垃圾桶抬起来,口朝下底朝上,对准垃圾车后头的铁皮做的仓里栽进去,哗啦一阵响后,像翻跟头似的又把垃圾桶给翻过来,滚回原地放着,他又慢悠悠地开着车走了。

李妙一晚上没回来。

张子文回了李妙当时住过的那套房子,她走了之后这地方就空了,他也很少过来住,并不是有意的。

他先去洗了个澡,在车里坐了一晚上,又离那个垃圾桶那么近,总怀疑身上有股味道,他知道这是心理作用,可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想。

洗完澡出来,睡意还是没来,他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半夜总有两个频道为了应景或者纯粹是见不得人家有个好眠,鬼鬼祟祟地放恐怖片。里头的主角也是半夜被惊醒,听见床底下有动静,好像有人在敲床板,敲一下停几秒,就是诱他去看。主角已经知道不对头,可又觉得,不可能,怎么会,心存侥幸,趴在床上,慢慢把个头探下去。

如愿和床底下一双眼睛对视。

恐怖片里的人以观众的角度看都是在作死,不开门不就好了,不去看不就没事了。可他们必须去打开那扇门,必须去和那双眼睛对视,不然一切就都不复存在,随后遭受惊惧和折磨,正是意义所在。

电影放到一半,张子文给段存意打了个电话,之后,他又给黎薇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去出差,大概两三天,事情比较急,来不及回家和她道别,黎薇在电话那头切切嘱咐着什么,张子文没有听见,他看着电视里放大的那双眼睛想,现实生活里或许也存在着这样一双眼睛,不过有人会知道避开,有人却必须去看。

李妙在医院大厅坐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去,周香林一看见她就问:“饭吃完了?子文呢?”李妙道:“他有事,先走了。”周香林:“那待会儿还来吗?”李妙有点受不了:“你非让他来干什么?”周香林:“什么叫我非要他来!”医生说她要保持一个稳定的情绪,李妙不敢惹她生气,讨好道:“我又没说什么。”周香林瞪着她,李妙无奈道:“他是真有事儿,我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好吧,你先休息,好不好?”周香林没理,背对着她,面朝墙躺下了。

李妙坐在椅子上,犹豫着要不要给张子文发个短信问问,想了半天也没发出去,她朝床上一看,周香林倒是真的睡着了,李妙想,幸好这短信没发出去,她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掖紧,身后传来屋里其他病人的呵欠声,说话声,周香林皱着眉,显然睡得不安生,李妙把帘子往里拉拢一点,希翼能挡住点动静。

脚底下总有一阵风在转,李妙出去一看,不知道谁把病房的门给打开了,她走过去刚要关上,旁边床上的人立即嚷起来:“别关,我透透气,这屋里的味儿闻着头疼。”

李妙讪讪地住了手,又回到床边坐下,她轻轻地跺了跺脚,想明天要再加一条裤子。

张子文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摸出手机一看,时间是晚上七点,还很早。他连着一夜没睡觉,生物钟错乱,总觉得处在深夜,他给李妙打了个电话,这回她接了,张子文说他一会儿过来,问她要吃什么,李妙说谢谢,不用,客气无比。张子文不在意,他下去餐厅,点了几样,打包好,带到了医院。

李妙看见他时没什么反应,周香林却很高兴,张子文不知道李妙为什么没说,不过他庆幸她没说。

周香林道:“待会儿你和妙妙一起回家,她姨妈已经她舅舅那间房收拾好了,你晚上就睡那儿”

李妙不说话,张子文开口道:“会不会打扰到舅舅。”

周香林道:“她舅舅不在家。”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妙妙就是懒,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在家从来没动过,小时候人家有什么她也要,不懂事得很。”这话还有些其他意味,周香林要让张子文知道,她的女儿也是没吃过苦,万事不愁地长大的,吃也吃过,见也见过,不是那种一个手机,一个包都能打动的,并不是图他什么,只是叫他不能轻慢。

李妙不懂她话里的那写弯弯绕绕,听了只觉得心烦,她又怪起张子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让人难堪,周香林对他越亲热,她就越难堪。

周香林说了很多李妙小时候的事,张子文边听边时不时朝她看,演技逼真,像真的感兴趣似得,他每看她一眼,李妙肚里的火就升一寸,离喉咙眼越来越近,她脸正正地对着床头,一眼都不往他那边瞟。

周香梅回来时,李妙立即站起来,终于受完一趟刑得以解脱,她第一次主动提出先回家。

周香林说:“好好好,路上小心点,回去早点休息。”

李妙扭头就走,张子文和两位长辈道别,才跟上她。

周香梅看着俩人的背影问:“妙妙怎么像不高兴啊?”

周香林不在意道:“闹别扭呢,让他们去,年轻人越吵感情越好。”

街上路人稀少,李妙走在前面,张子文落后两三步,他独自面对她时大部分时都是胆怯的,可有时候却又很强硬,李妙弄不懂他在想什么。

应该让他走,她想,现在就让他走。

李妙转身面对着他,平心静气,不带任何情绪,诚恳地建议:“你最好回去。”

张子文问:“回哪儿去。”

他们在进行一场无意义的对话,李妙预感。

“回C市,我会和我妈说清楚,你没必要。”她说着说着觉得恍惚,好像这个场景已经在哪个时空发生过了,她看着张子文,有一瞬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让他离开。

他不会离开的,他们都已经看过这个故事。

第31章 荒岛

李妙不再跟他说话, 她一路往家走,走到门口, 回头一看,张子文还在。

他说:“这不是你家。”

李妙没想到他还记得:“这是我外婆家,我家房子收回去了。”

张子文哦了一声,没说话。

李妙说:“你回酒店住吧。”张子文说:“你怕我。”一股湿寒的风从他的身后吹到前面来,李妙睁不开眼, 看他的脸像有重影儿。她摇摇头说:“不是,我怕尴尬。”她叹口气, 从夏到冬,她身体里本来蓬勃滋长的愤怒已经慢慢被冻住了, 她在冰层里缓缓游动, 透过厚厚的冰墙朝上看, 总也看不真切, 总是力不从心。张子文想说些什么, 可看李妙脸色疲惫, 她也累了。

张子文转身走了,李妙发现,他从来没和自己道过别, 连再见都不曾说过一句。

张子文回了酒店, 一进去大堂就被人挡住了, 来人热情又熟稔, “子文,来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张子文看和他, 想不起这人是谁,但是他还是笑道:“临时回来的,不想惊动你。”来人更高兴了,觉得自己是被他记在心里了,他说是朋友就别说这种说,走,今晚就在这酒店吃了,他还约了几个朋友,“都是你见过的,听说你来了,都说要聚聚。”

聚就聚,聚一会儿说不定就想起这人叫什么名字了。

张子文跟着这人进了酒店的小包房,里头装修得像个KTV,也的确有KTV的功能,地方大不能够浪费,边上还摆了个大圆桌,角落里又不伦不类的弄了个吧台,墙上砌了八宝格放酒。张子文都不知道自己家酒店有这种地方,他进去一看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