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1)

刚一进来,一只老狗忽然窜到他脚边,开始嗷嗷地叫。

是一只地道的中华田园犬,岁数看上去很大了,皮肉松垮,动作也不很矫健,但见了进门的人,还是立刻从狗窝里冲了出来,疯狂地嗅着来人的气味。

“哎!”老太太发出吆喝声,想把老狗赶到一边去,谈意惟却一矮身,把它费力地抱了起来。

他认得这只狗,这是他的狗,是六岁的时候舅舅送的,没想到竟然现在还在家里养着。

当时,他们孤儿寡母住在镇上,确实需要一个看家护院的帮手。谈意惟拥有了自己的小狗,特别激动,每天都要抱着大黄睡觉,但后来开始频繁地打喷嚏、揉眼睛,妈妈才在院子里给大黄搭了个简易狗窝,把狗安置在了篱笆墙边。

“乖哦,乖哦,你年纪大了,不能激动。”谈意惟轻声安抚着剧烈喘气的狗,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赶忙抱着狗往屋里去,阮钺留在院子里,礼貌地对着老太太点点头。

老太太笑笑,犹豫了一下,抬脚也进了屋,去给谈意惟指路。

谈意惟并不需要指路,直接找到了洗手间进去。他进门,把门关上锁住,老狗就蹲在门外,吐着舌头喷着气等他出来,老太太看着奇怪,走上前,疑惑地抚了一把大黄的头。

进了厕所,谈意惟终于忍不住,手撑在洗手池的边上掉了一会眼泪。

大黄老了,不晓得寿命还有几年,这么长时间人事变迁,没想到它好像还认得自己,但此次相见之后,可能又是长久的离别。

他盯着满是水渍的镜子发了会儿呆,很多回忆走马灯一样在心头闪现。很小的时候,他犯了错,妈妈没空管教,都是把他拎去厕所面壁思过。在这个洗手间里,每一块瓷砖、每一道发了霉的缝隙,他都很熟悉,看见了都很有点哭。

早已消逝的童年,几乎与“快乐”无关。妈妈愁容满面,不怎么理他,虽然也曾经有过温情的时刻,但大部分时候,家里的气氛是压抑、沉重,就连小小的孩子也感受得到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愁闷。

生存的危机无时不在,镇上的人总在背后说闲话,甚至有单身或者非单身的男人上门骚扰。妈妈是那么年轻、漂亮,又有幼崽需要保护,每天过的日子,不是单单“辛苦”二字可以形容。

他伸出手,摸了摸脸盆,从裤兜里掏出软纸巾擦了把脸。

5分钟之后,整理好情绪,假模假样地按了一下马桶的冲水键,又洗了洗手走出去,他刚打开门,老狗又扑上来,直起身拍他的膝盖。

大黄实在老了,脊椎已经不好,所以直立了两次,就又恢复四脚着地,在谈意惟脚边团团打转。

老太太很慈祥,热情好客,在谈意惟进洗手间的时候就去厨房冲了蜂蜜水,看见谈意惟出来,就殷切地挽留,非要两个人歇歇脚再走。

民引镇里有专业养蜂的蜂农,居民们喝的都是地道的天然蜂蜜,老太太冲了满满两碗,阮钺也有份,被叫进来坐下喝水。

谈意惟坐在实木大圆桌旁边,环顾四周,在墙上发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笔痕迹。老太太察觉他四处张望的动作,颇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家里小娃娃爱画画,大人没管住,太娇惯了,没得办法。”

“哦哦,蛮好蛮好,小孩子嘛……”谈意惟尴尬一笑,夸了一句,偷眼看了看阮钺,阮钺立刻放下瓷碗,握住他的手。

“家里”“小娃娃”,谈意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渐渐觉得有点不敢相信,外婆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她在心里其实承认了,我确实是她的家人吗?

他还记得,妈妈是因为有了自己,和外公外婆断了联系,小时候,他从来没见过这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老人,只知道舅舅经常来家里,给妈妈送一点钱,或者几箱营养品,但每次也待不久,因为妈妈一见到他,就要哭,他不知怎么安慰,只能匆匆说上几句话就离开。

在谈意惟的印象里,舅舅是个面容清秀的男人,带一点忧郁气质,每次见了他,都要摸摸他的头,说:“乖一点,你妈妈不容易,别让她心烦。”

如果当时,没有那些时不时被送来的救命钱,谈意惟很有可能在第一次哮喘发作的时候就夭折,死掉了。

想到这里,他想旁敲侧击地问问舅舅,还有妈妈的现状,老太太话很多,好不容易找着愿意陪她聊天的人,没一会儿就把家长里短全都倒了出来。

她说,儿子在县里的高中教书,是特级教师,教过好几个县状元,很了不起,但个人问题解决不掉,没结婚,自己大半辈子发愁,愁得想跳河,但现在也不得不想开,可能有些人就是没有姻缘,注定孤独终老,人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

再说到女儿,命也不好,离过一次婚(当然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二婚是嫁给中学时候的同学,但不知道怎么一直生不出孩子,结婚几十年,药吃了不少,罪也受了不少,就是怀不上。到前些年,俩人都还在折腾,可去年,年纪到了,“更”(就是更年期)了,没法,这也是命,命里没有儿孙福。

老太太倒豆子似的说,没发现话里的漏洞前面刚说了家里有小孩,后面又说儿子不结婚,女儿没有儿孙福,那孩子是从哪儿来呢?明显有矛盾,但她年纪大了,一边说一边忘,根本也想不起自己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谈意惟静静听着,忧伤地忽闪了两下眼睛。他没想到,抛下自己之后,妈妈还是过得不好,已经生下来的孩子不想要,正常婚姻内的孩子求不来,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特别荒诞。

他没有戳穿老太太话里的漏洞,没有追问“家里的小娃娃”到底是谁,只是宽慰她,说没关系,人不是非得结婚,非得有孩子才能幸福的,但老太太不在意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倒苦水。

谈意惟听外婆说了很久的话,心里也在猜,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女儿非婚生下的那个孩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孙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话。

会感到惊喜吗?会觉得厌恶吗?会勃然变色还是喜极而泣呢?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认真做着倾听者。他想,抛开所有恩怨情仇,所有前尘往事的纠葛,这个老人,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热情,善良,思想保守,晚年又很有些孤独的老太太,对素不相识的人也能充满善意,需要有人陪伴她、听她说话。

而他愿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不算讨厌的年轻人,给她小小一段时间的陪伴。

直到午饭时间,老太太顺着话头留他们吃饭,还要打电话叫住在县里的儿子过来给孩子们做个导游,但谈意惟婉拒了,虽然确实有点想见见舅舅,但想了想,觉得总还是不见的好。

见到舅舅的话,妈妈一定会知道自己来过。妈妈结婚之后,那么热切地渴望一个孩子,却从来也没去看望过自己,可见她要斩断这段孽缘的决心有多坚定。

当年,她好不容易做出决定,要把自己这个巨大的“错误”修正掉,肯定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面。现在,自己更没有必要重新出现,提醒她曾经做过多么残忍的事,暗示她后来在婚姻中遇到的重重困难理应都是因果循环。

谈意惟从来没想过要报复谁,也不想去折磨本就过得不算太好的妈妈,毕竟,8岁之前,也算是依靠着妈妈遮风蔽雨,顺利地出生、活了下来。

从老屋出来的时候,外婆给两个人塞了很多橘子,一个劲地说下次再来玩,阿婆炒土鸡蛋给你们吃。

她颤巍巍地走动,把两个人送出门外,又往远处走了一小段路,不舍地拉着谈意惟最后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站在青石板上,对着他们挥一挥手。

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在青石板路上消失之后,她有些惆怅地擦了擦眼睛,又在微风中,潺潺的流水声中呆立了很久,才慢慢地回到了篱笆墙里边去。

◇ 第78章 75.飞天仙子

周日,谈意惟带阮钺吃去了垂河的特色早茶,点了一大桌子各色菜品,见阮钺也被汤包烫到了舌头,他还在旁边叽叽咕咕地笑了半天。

阮钺看着他笑,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的样子,心里也松了口气,对着他抿了抿嘴,然后把冰豆浆扎上吸管,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旁边笑到不行的幼稚鬼。

谈意惟接过来,咬着吸管啜饮,在桌子下面勾着阮钺的手摇摇。

这次来垂河,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从此以后,谈意惟觉得,自己就已经可以抛却那种“没有来处”的伤感,还有对于妈妈的隐隐的牵挂,真正地向前看了。

而且,他已经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有了妥帖的安身之处,只要在阮钺身边,他就不会再缺失生命必需的爱,永远不会再成为那个漂泊无依的小孩。

从垂河回到江滨,谈意惟精神放松,身体也放松,彻底成了闲人一个。

大四,基本已经没有课,毕业要求的实习早已完成,也没有找工作的压力,现在所有需要做的“正事”,就只有准备明年5月答辩的毕业设计。

他特别轻松地玩了好几天,窝在家里打游戏,打到阮钺实在看不下去,硬逼着他每天早晨6点起来一起去公园锻炼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