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他以为妈妈只是累了,便承担起更多的家务,为母亲按肩捶背。

那时的他还是懂得太少,不知道躯体化症状也是精神病的表征之一。

一切的脱轨在九月份的一天降临,来得很突兀,来得猝不及防。而也许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措施,那段记忆显得格外单薄零碎。神经内科走廊的墙是冷绿色,头顶那盏灯投映到检验报告单上,刷白。站在周檐身边的年轻女性是母亲在公司的一名下属,就是这位姐姐通知还在学校上课的他来的医院。

也是这位姐姐告诉他,他的母亲刚才上班的时候猛不丁从工位上站起来,紧接着就在办公室里抱头尖叫、摔砸东西。有同事上去关心问话,白冬梅抓住那人就开始啃咬厮打,力气大得像遭了惊吓的野牛,按都按不住。最后还是好几个同事一起才控制下来,合力架到了医院。

门诊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手腕上缠了纱布的青年失神地游荡,双颊削陷的老妪不识字,做不了那三百来道的测试题,只用发灰的眼仁盯着过路的人嘿嘿地笑。不远处住院病区铁门紧锁,里头的某处时不时爆出几声孟浪的大笑,以这无力的唐突冲破僵滞的氛围。

红眼嘶鸣的母亲被钳锢着穿梭在神经内科的各个诊室,竟如此自然地融入其中。

医生似乎早已见惯,平和的声线中暗藏着令人恐慌的置信度。她拿着各项检验结果逐一比对,分析说白冬梅大概率是精神分裂,因为恶化得相当迅疾导致目前已经很难正常交流,最好是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周檐守着被约束带拴在病床上的母亲,那位同事姐姐抽着空又来探望,她给盒装酸奶插上根吸管,默默递到了周檐手上。

妈妈曾经是有过很多朋友的。周檐记得父母没有分开、白冬梅还在全职照顾他的时候,经常会打扮得精致漂亮,和她的那些朋友一同去购物、做护理、或是喝下午茶。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朋友就再也没出现过。到了现在,帮着他在医院里头忙上忙下,做检查打报告的,居然只有母亲的这位同事,一个刚大学毕业工作没几天的好心姐姐。

可别说是那些朋友了,就连自己那位生父,周檐也从未联系上一次。电话无人接听,他们一家三口以前住的那个小区他也去找过,物业一如以往尽职尽责,没有凭证连进都进不去。

两天之后,大姨来了。

他的这位只见过一次面,连对话都未曾有过的的大姨体格高壮声音洪亮,做起事来也风风火火。白夏莲来的当天,带着白冬梅出了院、领着周檐去学校办了转学手续、和房东大吵一架讨回了三分之二的租金。那天的半夜她便和周檐一起打包好了行李,二人携着病号白冬梅奔赴车站,去赶返乡的火车。

去往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周檐坐在大姨的身边,才敢从头回想这大半年来所有的细枝末节。

他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笨拙。现在复盘寻索起来,一桩桩一件件,像生锈的钥匙。那么多的端倪,那么多的预兆,那么多的,可以提前挽救的机会,哪怕握住了一个,也许都不至于落成现在这副模样。

明明两个人在这个城市相依为命,周檐觉得自己理应是要照顾好母亲的。

汽油和皮革的味道熏蒸起来,胸中闷得几近气绝,周檐空空盯着前排座椅上一处虚开的缝线,声音细弱地道出一声:“……对不起。”

“啊?”白夏莲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话,她转而哈哈两声,笑出了眼纹。她用粗粝却极有劲的手掌将周檐的肩膀往自己身上狠狠一搂,又说:“关你这小孩有什么事?咱们檐檐才是跟着受了苦了。要大姨说,你这个妈就是自作自受的……”

白夏莲斜睨着身边已经听不懂人话的妹妹哼了一声,随后一点也不避讳地、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就开了话匣:“当年你妈要嫁你爸,大姨我横竖是说不听的……这婚离了吧,少说小几百万的抚养费,拿去投什么狗屁资……哎,多的我也不懂,据说是叫什么猪,哦,杀猪盘……反正就又是被不知道哪个贱男人骗去了呗,案子立倒是立了……你说吧,好好的日子不过,这不是自找的是什么……”

吃了药做了治疗之后,白冬梅就变得相当安静,一路上都木呆呆被周檐和白夏莲拉着走。

可三人刚到火车站检票口,正要过闸赶车,白冬梅却冷不丁、铆足了劲儿就将二人的手甩开了去,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嘴巴歪斜往外一咧,极为悲恸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周檐去扶妈妈,可根本就拽不起来。白冬梅躺在地上,四肢挣扎扑腾之间,鞋都给踢飞了一只。她啊啊呃呃,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好像就是不愿意这样离开这座自她求学开始,一路结婚、安家、交际、打拼……得到又失去,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大姨低声咒骂着背时婆娘,又让周檐赶紧去把那只鞋找回来。

周檐挤出围观看热闹的人群,推搡着四处搜寻。他很快捡了妈妈的鞋回来,便看见夏莲大姨正咬着牙根,把张牙舞爪的白冬梅从地上搂抱着往上拔,手在白冬梅背上重重地拍,呵斥着:“哭什么哭!现在知道哭了?丢人现眼的,赶紧给老娘滚起来坐车……”

白冬梅身前的衣服缠来扭去一片凌乱,在候车大厅拖着大袋小包的、灰蒙蒙的人堆中央,抱着铁塔一样的白夏莲放声哭号:“姐姐!姐姐……”

第20章 [20]百日宴

生日那天以后,周檐的生活平淡如常。

他于第三天标标准准地复了个盘,并决定今后绝不要再在稀奇古怪的地方和赵白河做爱。

春夏学期在二月份起头,实验四中的实习工作也按步就班地推进了起来。常态的生活之中,周檐实际上并不会经常想到自己还有个表哥,实习的那三个多月里,赵白河这个人只在周檐的脑际中闪现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刚开学的时候,他帮着指导教师清点学生们的物理寒假作业,那里边有个学生名字也叫什么什么河。周檐看着那个狗爬蛇缠一般的签名,心想这人该不会五行也缺水吧。

随后他拿起红笔,格外细谨地检查起了这位河同学的假期功课,把空着没写的题目,以及耍小聪明偷摸撕掉的缺页部分都一一标注了出来,最终扔进了“不合格”的作业堆里。

第二次则是周檐去厕所捉吸烟的不良少年。那两个自以为酷爆了的毛头小子一看过来问责的是个实习老师,不仅一点不畏怯,其中一人还从屁股兜里摸出个瘪巴巴的烟盒打开,嬉皮笑脸道:“周老师,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周檐瞟了一眼递到自己跟前的半包蓝莓爆珠香烟,无比自然地就想起赵白河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虽然经常能在赵白河身上看到烟盒,却从没见过表哥真正抽起烟来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个想法仅仅只占据了他内心中短暂的一秒,下一秒,周檐一手拧了一个学生,逮小鸡仔一样,连人带赃通通打包送到德育处去领处分。“周老师!我错了!”的求饶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楼道。

第三次,则是在实习的后期,作为阶段性总结的公开课之后。

周檐刚讲完公开课回到办公室,坐在对面的一位在编老师就找他搭话:“小周,上得可以啊,签约的事是不是稳了?”

周檐笑着摇了摇头回答:“现在还说不准呢。”

对桌的黄老师起了兴致,千叮咛万嘱咐让周檐好好把握入职四中的机会,并列举了诸如“食堂好吃”、“宿舍环境也还成”、“教职工子女免费入学”等隐形福利。

黄老师又补充:“不光是自己的子女,你家里的那些亲戚,堂姐呀表哥呀什么的,有小孩要念书的话学校都是能给点优惠政策的。四中你也知道,这个教育起点可不一样……”

周檐听见“表哥”二字,像是心头的某条拉线开关被啪嗒扯了一下似的,继而目光放空对着办公桌上的教案本发起怔来,黄老师后边还讲了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见。

他思索着,赵白河要是什么时候有了孩子,这孩子居然还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学生吗?

这个纯粹由他自己设想出来的、八字没一撇的侄子,令周檐心中很是古怪。

厚墩墩的一本实习报告册已经不剩几页空白,在学期接近尾声的六月的一天晚上,周檐收到了大姨发来的一条微信。

大姨说杨思璐的女儿满了百天,让周檐记得这周礼拜天中午去吃席,地点则还是在两年前办婚宴的那个金风玉露大酒楼。

周檐接到消息第一反应:杨思璐是谁?

苦思冥想了一阵终于有了些印象,好像也是个只有在这种亲戚聚会的宴席场合上才会见到的远房表姐。

第二反应则是:这样的话表哥应该也会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