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栖却对他叹了口气,扭头望向月冷西和凌霄。他知道师父一定在生气,却对眼下的情形无能为力。几个人互相递着眼神,似乎都有许多话要说,却又都没有开得了口。没有人在乎戥蛮去方便了多久,甚至希望他方便得更久些才好。
戥蛮躲在远处树后看了一会儿,微微露出个轻蔑的笑意来。他演了一路,要的就是现在这个效果,他们越是烦他,就越能制造更多空子。他轻声开口,声线低沉:
“可以了,没人会发现你。”
然而这话却不知是对谁说的,言罢也未有人搭腔。戥蛮不耐烦起来,“啧”了一声道:
“他们对我十分防备,你有话就快说,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然而草木间只有几只惊飞的雀鸟,扑扇着翅膀冲向高空,却仍未有任何人声响起。戥蛮皱着眉头盯着凌霄等人的动静,几乎以为这林间原本就只有自己而已准备回去了,耳边却骤然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大人物’说会帮你引开沈无昧,其他人你自己想办法。”
这句话似乎就响在耳边,戥蛮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见到,他分辨不清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戒备地在树影间来回寻找可能出现的人影,却是徒劳。他又低声问了些别的,然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连方才那一句都显得如同幻听一般。
他是在大营中接到联络消息的,一时还为难如何出营去与人接应,便听淮栖说要往凉州去的消息,简直正中下怀。戥蛮又仰着头仔细看了一圈树冠,仍旧没有半个人影。只是这“大人物”未免太过谨慎,事到如今连面都未曾露过一次,着实令人不悦。
找不到人,戥蛮挫败地咬了咬牙,他不能耽误太久,那一行人里多一半都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警惕性比旁人高出许多,他不想冒险。
他不再纠结于寻找那声音的主人,收起那些赤裸裸的阴狠之气来,绕出树林,一脸淡淡笑意回到淮栖身边,仿佛什么也未发生一般,照旧黏在淮栖左右寸步不离。
赶了将近十余天的路,终于能远远见到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辕门,李安唐雀跃起来,催马跑到队伍最前面,等不及地冲了出去。李歌乐看上去也很激动,毕竟离开爹和尘叔十年有余了,心中思念无以复加,可他刚要往前催马,眼角便瞥见淮栖默然垂着头跟在月冷西身后,而戥蛮则示威般将手箍在他腰侧,甚至还微微回头对李歌乐挑衅地扬了扬唇角。
李歌乐就像被当头泼了一大盆冰水,所有涌上来的兴奋和期待都被浇熄了。他低着头瞪着淮栖腰间那只耀武扬威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安唐一下便没了影儿,凌霄也催马加快了速度,剩下的人不过片刻便来到辕门口。
正等在那里一身铮亮铠甲的天策,对着众人露出一个久违了的开怀笑意来。
凌霄高声喊了一句“修然哥!”,赶紧下马往过跑,月冷西也顺着李修然往后看到了冲他猛挥手的师弟陆鸣商,脸上露出少有的温煦笑容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李歌乐抬眼看见爹,满心的委屈全顾不上了,拧身下马狂跑几步扑进李修然怀里。李修然哈哈笑着,一把搂住儿子用力拍拍他,浓浓思念之情全写在脸上。十几年未见,李歌乐早已不是初离家时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儿,不但面容愈发英挺俊朗,体格更是结实健壮,俨然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去,想来必定是素来刻苦武功精进,有凌霄调教指导果然不错,没让他失望!李修然激动得差点当场掉下泪来,搂着儿子怎么也看不够,连站在他身后的洛无尘洛道长也颇为欣慰地看着这父子二人,满面含笑。
李歌乐哇哇喊了爹又喊无尘叔,抱完这个又去抱那个,李修然却还惦记着另一个人。
十几年间一家人虽无法见面,书信却从未断过,李修然自然知道李歌乐心心念念的淮栖哥哥。别的不说,从这小子吃奶时候起就非得淮栖哄着不可,能跑能跳了更是寸步不离小尾巴一样跟着人家跑,当年战乱平定他领着洛无尘和两个孩子隐居一年,李歌乐哪一天不是张口闭口念叨着想淮栖哥哥?更不要说他还曾豁出命去给儿子弄来了那稀罕的白豹子牙,又怎会不知道儿子是为了送给淮栖做定情信物的?
如今这许多年过去,那兽牙也不知送出去没有,之前他接到凌霄的消息,说是带着淮栖一起来,想必是儿子出息了,领着媳妇来探亲的不是?
想起这些,李修然一手还搂着儿子,眼睛就往凌霄那边瞅过去,果不其然,人群最后面走过来的可不就是淮栖嘛,月冷西那小小的徒儿如今也长成大人了,甚至比他师父还要出众,更不要说那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俊美和出尘的气质,长发垂肩墨衣翩翩,举手投足间气韵卓然,配咱家李歌乐刚好!
李修然越看越满意,眼尖瞅见淮栖颈间挂着那颗兽牙,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可这笑还没笑出声来,视线却落在淮栖身侧――
那一身苗疆打扮的野小子是谁?咋一直贴着淮栖走路?等等!那苗疆小子为啥把手撂在淮栖腰上!?
淮栖此刻已经来到众人面前,可始终低着头,也未热络地上前行礼,他甚至希望没有人看见他,都忽略他才好。老实说,他都有些后悔来这里,恨不得老天开眼让他立刻消失才算万事大吉。
然而老天显然没空理睬他,他还没能想好怎么跟大人们解释眼下这情形,便听见李修然隐隐带着不悦的高喝声:
“怎么搞的,让闲人跟着混进来?”
话是对着辕门戍卫吼的,可明显针对着戥蛮,淮栖觉得自己瞬间从头凉到了脚。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众人霎时都静了下来,凌霄和月冷西更是面露尴尬,气氛骤然冷了一半。
淮栖咬着嘴唇脸都憋红了,就差把头扎进怀里去,又觉得自己失礼未曾请安,又怕戥蛮出言不逊惹恼了李修然,忙匆匆请了个安小声道:
“李将军,他叫戥蛮,也是浩气大营里的人……”
说完他下意识拧了拧身子,想躲开戥蛮的束缚,可戥蛮似乎很享受,非但没放开手,反而搂他搂得更紧。当着众多长辈与戥蛮如此拉扯,淮栖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羞愧过,他从小到大都十分克己,从不曾做过半点忤逆逾越之事,中规中矩严谨内敛,此一次他算是丢尽自己颜面,甚至还丢尽了师门颜面。
他不敢去看师父铁青的脸,更不敢抬起头来对李修然解释,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才好,戥蛮却大咧咧轻笑一声,满不在乎地直直与李修然对视,眸底一抹毫不掩饰的桀骜之气,懒懒开口道:
“小子戥蛮,见过李大将军。今日这么多故人重逢,自然要来凑个热闹。”
那语气挑衅意味十足,不带半点尴尬局促,早在浩气大营里就见识过他目无尊长的凌霄紧张地望住李修然。这里可不是浩气大营,戥蛮面对的也不是受军令的凌霄,李修然那狗脾气若是上来,莫管他是谁的什么人,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留下点什么才能罢休。
淮栖根本没了选择,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一声不吭,他从未如此怕过,戥蛮的放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可他万万不敢在长辈面前撒泼扯皮,天知道他若这会儿爆发戥蛮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他听见李修然沉沉应了一句“你是谁的故人?”,那语调里已然带着深沉的威慑之气,就算不去看也能想到此刻李将军脸上是何等不快,十几年未见,他便是以这般不堪之貌见人,太屈辱。
淮栖压抑地攥了攥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祈祷戥蛮不要再开口出声,不要再一次次撕扯他的尊严,若有可能他甚至愿意跪下来求他远远离开,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听见戥蛮惯常地冷笑一声,言语如同利刃般一次又一次戳进他心里去:
“我哥的故人,自然也是我的故人。对吧?月大夫。”
戥蛮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又将矛头指向了月冷西,淮栖心凉似水,他已经厌烦了这无休止的恶性循环,当初那个充满热情满脑子新鲜主意的戥蛮难道只是他的错觉?难道真的像李歌乐说的,戥蛮入浩气大营只是为了报仇,对他不过是利用而已?
他现在就像是戥蛮用来激怒别人的武器,而那个早亡的兄长,也不过是他用来牵制众人的借口!他一次也没有从戥蛮的言行中看到半点对兄长的敬畏和思念,甚至连悲伤都没有!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将死人拿出来做盾牌,一次又一次用过往羞辱所有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不是说过要相信他的爱吗?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爱?
月冷西声音很沉,平淡得几乎没有情感波动,那是他极力忍耐怒火的征兆。淮栖听见他对众人道:
“上代银雀使龙蚩,是戥蛮兄长。”
这个名字说出来,果然达到了戥蛮预期的效果,没有人再对他发难,这就是他想要的?他就这么喜欢玩弄别人?
淮栖觉得气血上涌,暗自较劲地狠狠拽了戥蛮一把,但他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所有可以与戥蛮抗衡的筹码。他明明应该是爱着戥蛮的,却越来越无法容忍他,他一言一行都让人失望心寒,甚至连那张脸上惯常有的桀骜笑意都让人厌烦。
淮栖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众人也都没了笑意,李歌乐很快便被黑着脸的李修然叫走不知去说什么了,洛无尘和李安唐不放心便跟了去,凌霄与随陆鸣商同来的天策哥舒桓凑在一起小声说着话,也慢慢往营里走,留下月冷西和身旁一脸担忧的陆鸣商,沉默地看着淮栖。
戥蛮一脸意犹未尽的得意笑容,斜斜挑着眼角看着月冷西,未等有人开口便自顾自道:
“这凉州营不比浩气大营,月大夫想来也不怕我在这里做些什么,看你神情似是有话对淮栖讲,不如放我四处走走?”
月冷西却像没听见他在说话,甚至根本没将他当个活人,纹丝不动仍看着淮栖,停了片刻转身便走。陆鸣商皱了皱眉,他与月冷西是自幼一同长起来的师兄弟,感情颇深,对他脾气秉性自是十分了解,知道师兄这回真动了气,不满地看了一眼戥蛮,低声唤道:
“淮栖,怎么还愣着,真要你师父请你不成,快来。”
淮栖眼泪顿时掉下来,甩开戥蛮便同陆鸣商去追月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