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看这两个妇人的打?扮有?着比较明显的区别,仿佛不是一?族。同一?族里,穷人与富人的衣服的差别往往极大,尤其是妇人的装饰,穷女与富女之间跟两个世界似的。但这二人又不是,她们?的衣饰都很鲜亮,有?不错的首饰。
刀兄道:“这是我阿妈,这是我屋里人。”
年轻的媳妇笑盈盈地看着祝缨,道:“你就是那个胆子很大的官儿吗?”
祝缨道:“应该是我了。”
老妇人咳嗽一?声:“不要都在外面站着啦,进来?坐吧。”
祝缨道:“好。”
她表现出了对老人的尊重,跟着进了门,发现里面又是一?片院子,过了院子才是一?排几间的大房子,石头砌的底,上面是木头的。屋子里也有?火塘,上面一?张椅子是刀兄的,他的妻子和?母亲分在左右两边,刀兄请祝缨也往上面主客的位置坐了。他们?上了茶,祝缨发现这家用的也是山下的瓷器,茶也是山下的茶,并不是山上人自制的。
祝缨让人送上了礼物,布帛、首饰、糖、盐之类。她只大概知道刀兄家的情况,爹和?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家里有?老娘有?老婆还有?小孩子,家族人口没有?阿苏家老洞主多。
有?礼物送到,两个妇人都很开心?,老妇人道:“春天的鲜花、去?年的陈酿,都为您准备好啦!”
年轻妇人也不甘示弱,道:“柴火也齐了,年轻人们?也闲着,晚上正好一?起唱歌跳舞。”
她两个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互别苗头,祝缨仿佛没有?发现一?样,都说“好好”,刀兄道:“先请客人住下来?才好!”
她们?又请祝缨住下,给她安排了一?座小楼,祝缨往楼上住,楼旁还有?几间矮屋,给她的随从们?住。院中有?井、有?树。
从楼上能?看到大半个寨子的样子,祝缨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开始挂白灯笼了。山下人受山里人影响,山里人也受山下人影响,他们?的葬俗里的一?些枝节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习惯。比如?黑白色之类。
随从们?都是年轻人,手脚勤快,胡师姐一?个女子比这些男人都利落。祝缨因她是个女子,怕她住得不惯,特意让她离自己的小楼近些。胡师姐道:“我在楼下守夜,有?条毡子就行?。”
祝缨道:“那不好,湿气重,睡地上容易生病,临睡前叫他们?帮你把床挪到楼下来?。”
同行?的阿苏家的人则住在了祝缨的隔壁,刀兄对他们?口气不太客气,但也没骂,只说:“别乱走,乱走被人寻了仇我可?不管。”
跟着过来?的苏灯也不很客气地说:“你的人到我们?寨子里,我们?县令可?是让他们?整个儿地出门的。”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
这两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里又吵了起来?,开始是互相骂,继而是有?砰砰声,刀兄连忙抽身离开。
苏灯就来?见?祝缨,打?算说点?小话,哪知祝缨正在小楼上看得津津有?味。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带着一?队人,在家里抄家伙呢!
仇文也陪在身边,脸上一?股子的尴尬与生气,道:“他们?家就是这样!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头人。老大的屋里人好好的,老二的这个与老娘合不来?。”
祝缨对此很感兴趣,以往这些事儿知道的人不大肯对外讲,乐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内情。她一?边看,一?边听仇文说,忽然问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
苏灯道:“这个我知道,她是花帕的,与咱们?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凶悍,在更远一?点?的山里。只有?能?打?的才能?占据着与山下接触的一?线,不能?打?的都被赶到更深的山里了。刀兄的妻子却是利基族的,只不是塔郎家的。
不能?打?的弱势一?点?的部族出来?的,是老娘,很好地弥补了出身的些微弱点?。而能?打?的、强势一?点?的同族出来?的是媳妇,又不太好跟老娘对立得太狠。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妇原本合他的意的。”
祝缨道:“小儿子原本没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儿媳妇估计也就没太严格要求,婆婆喜欢不喜欢的,面子上差不多就行?了,还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两个女人凑一?块儿了。
祝缨只能?听得懂一?半叫骂,她对仇文道:“你听得懂花帕的话么?”
仇文道:“会?一?些。”
祝缨点?点?头,她想也是,估计下面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这边骂一?句,媳妇那边顶的一?句她就听懂了:“你不喜欢我,怎叫你儿子求的我阿爸。”祝缨就猜婆婆骂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将这音给记下来?了。
回去?得再多学几种话了,祝缨想。
她让仇文给她翻译一?下,仇文略去?一?些脏话,简要说了大意。婆婆的杀手锏是:“儿子是我生的。”媳妇的杀手锏是:“他不是你族的。”
她们?大概天天闹,刀兄处置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冲到中间,仆人、奴隶就不敢动手了,两个女人对他招呼上了。都要他来?评理。
祝缨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迹是怎么来?的人,看来?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
又过一?阵儿,刀兄胸口再添几记,另一?边耳朵也被揪过了,两个女人都昂起了头回屋去?梳洗打?扮,准备晚上的宴会?。祝缨则将仇文和?苏灯留下来?,跟他们?俩说:“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抽了一?个记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开,左一?页写?“花帕”,右一?页写?一?些“问好”“称呼”“天气很好”等等字句,然后将右页的文字让他们?俩用花帕族的语言翻译一?下。
花帕也没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标记。反正有?时间,先学一?点?。
写?满了正反六页之后,到了点?灯的时候,祝缨扫了一?眼本子,满意地道:“你们?都去?准备一?下吧。阿灯今晚不要喝太多,明天还有?正事呢。”
“是。”
当天晚上,刀兄一?家三口又跟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样了,他还有?两个小孩子,大的三、四岁的模样,小的还不会?走路。吃饭时抱出来?,祝缨也给他们?一?人一?枚金锁片,又给大孩子一?个小盒子,孩子看看父亲,见?父亲点?头了,接了过来?忍不住当场打?开了。
那是一?盒子糖,做成各种形状的。这是很容易的,祝缨从唐师傅那个模子里受到了启发,弄了些模子给唐师傅,糖就不再局限于方型的了。方的圆的,大大小小的花、用器、小动物的形状,只要糖浆能?冷却成型的,就都能?做出来?了。
头人洞主家的孩子,糖是常吃的,换个样子小孩子还没学会?分辨。
祝缨拿起一?颗放到嘴里,他跟着学着,含糊地说:“糖。”
祝缨摸摸他的头:“这些是你的啦。”
孩子抱着盒子到了一?边,觉得新奇又好玩儿,有?点?儿舍不得吃了。
刀兄等人没再劝祝缨喝酒,各色食物还是流水般送上来?,与传说里的“山里人穷”毫不搭边。
两个妇人在家里闹得天下大乱,又都抢着跟祝缨说话,不在她面前吵架。祝缨也与她们?聊天,问年轻妇人是哪一?家的,又跟年长的妇人说:“府城里也有?花帕人,我见?过,他说道上远,我还想去?看一?看呢。”
年长的妇人就说自己家族的景色也美?:“知府要去?,就要走很远的路啦!那里的水更甜、酒更香、姑娘更美?。”
祝缨道:“我看她们?的绣工,很好。布也有?意思,比我常见?的窄一?些。”
年长的妇人来?了兴趣,道:“我们?用腰机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