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腼腆地笑了,要?接东西?回去,陈萌派了个小厮替他把东西?背到了房里?。
一回到房间里?,张仙姑没打开包袱就先说:“花姐不?容易啊!一颗心?啊,叫活活劈成了两半儿了啊!亲娘,哪有不?想见?的?婆婆对她也极好的!”
祝缨慢慢打开包袱,见?里?面是?些纸包的干货吃食、两套衣服鞋袜,张仙姑抖开一套长袍,说:“皮袍子哩……咦?”
这皮袍子抖开,里?面掉下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封厚厚的信,用浆糊严严的封的口。再封上火漆,上面写着:三郎亲启。
张仙姑认得个“三”字,就说:“给你的信,你看吧。我把东西?都收拾了,过两天就要?上路了,又添了这些,我得重新弄一弄。”
祝缨拿着信在桌边坐下,放在手里?抖了抖,怪沉的。徒手撕开了信封,里?面的信纸很?厚一叠,信封一裂就露了出来?,写得满是?字。
于妙妙的字颇为端正,读起?来?毫不?费力,祝缨打开一看,心?里?咯噔一声。
于妙妙开篇就写的是?:我不?再赌运气了,不?想再给老天辱我的机会了。
接下来?于妙妙就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絮絮地与小辈话家长、讲道理。
她说:寿多则辱。人与人的寿数是?不?一样的。姜太公八十辅文王,寿迄百二,他活到一百岁时也不?算老。甘罗十二岁拜相,十三岁就死了,十二岁就是?他临近死期了。我活到了三十九岁,不?敢比太公,比起?甘罗已不?算活得少了,死了也不?必惋惜了。
她又说:以前觉得是?自己能耐,什么?都能应付,现在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叶浮萍。人活着看命、看运气,女人尤其如此。花姐说自己运气不?错,遇到的都是?好人,其实自己运气一向?不?差,虽也遇到了恶人,依旧遇到了好人。一旦遇到一个恶人,就能脱一层皮,实在称不?上是?能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可是?在黄先生相帮着选定嗣子,在嗣子下拜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一切并非如她所想。并不?是?自己将周围触手可及的一切都尽力掌握安排,是?自己处在一团看不?清面目的、不?知道什么?人神鬼怪的掌握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赌运气呢?这运气一直都在往下的。虽说现在有了嗣子,又重振了家业,侄子不?如以前可靠却又有黄先生看花姐的面子给照顾。可谁敢说接下来?运气会一直这么?好呢?不?是?不?相信花姐的为人,可花姐自己也是?个要?托乔木的丝萝,又怎么?忍心?拖累花姐?
接着向?祝缨解释:不?是?信不?过三郎人品,三郎也是?个年轻人,能照顾得了花姐就已经很?了。豪门女婿并不?好做!三郎自己也要?当心?的。
写到后来?,于妙妙的条理就没有那么?清楚了,完全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
从信中,祝缨得知了于妙妙不?选一个老实纯朴的小孩子养熟而要?选朱丁旺的原因。于妙妙说,老实纯朴是?个好词,但是?对自己老实纯朴,对亲生父母难道就会绝情?与亲生父母恩情过厚,以后就是?打不?清的官司。招赘祝缨,祝缨叫她一声“娘”,抱个同姓的嗣子,人家有娘有岳母的,于妙妙算个什么?呢?妾生的孩子还要?给生母在家里?争个位置,何况这样的族人?
朱丁旺就正好,虽然性子孤僻了些,但是?同样跟亲生父母不?亲。至少能保证朱丁旺不?会再认回亲生父母,如此一来?,于妙妙自认也就对得起?过世?的丈夫、儿子了。于妙妙也不?担心?“日后”他对自己不?孝顺,她连老天的辱都不?肯受了,更不?会受嗣子的辱了。
她说:我为朱家撑了近二十年,对得起?朱家了。我死了,他朱家以后再怎么?样,可也怪不?到我的头上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比他们?朱家男人做得都多。我累了,倦了。不?过是?拼个命气罢了,以前拼我的,现在就让朱家自己拼吧。老天要?是?看朱家还有余福还能存续下去,朱家自能延续。如果朱家祖上不?积德,合该断绝,也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我像一块木柴,烧得热烈,火焰高涨,烧成了炭仍能煮饭,如今已烧成了灰了,就洒了吧,让风吹到天上去吧!不?想再把这把灰也拿去沤肥了!”
又絮絮地对祝缨说: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受的屈辱也够了。
既然荣辱不?由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再活着,我的心?意愈发难平。
我不?知还要?怎样才能畅快地活。
笔锋一转,她对祝缨说:须眉男儿,当自强。三郎不?会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的时候如果还想着我、觉得我没那么?可恶,路过家乡来?给我烧一刀纸就好了。
她回忆了许多祝缨童年时候的事,说祝缨小时候就聪明,一听就会,她当时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因为她的儿子大郎正经学?全天的,祝缨就只能听个半天,祝缨还不?能天天听课,还得出去挣钱。但是?大郎常说,学?得不?如祝缨。她好强啊,好强了一辈子,不?是?很?想让祝缨旁听的,最后拗不?过儿子儿媳才点头的。说希望祝缨不?要?记恨自己当时的吝啬。
又提到了张仙姑,说张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缨对张仙姑就话很?少,正事儿也不?跟她讲。做母亲的人,孩子亲不?亲近自己,难道感觉不?到么??张仙姑读书少,说话也不?够文雅,但却是?真心?关心?祝缨的。设若她有不?着调的地方?,祝缨也应该包容。而且张仙姑内心?很?不?安的,于妙妙又检讨自己,招了女婿之后是?想收拢女婿的,所以张仙姑是?酸了的,就会有不?得体?的地方?。这不?是?张仙姑的错。
接着又写了许多对祝缨接下来?“仕途”的劝告,说黄先生就是?个很?聪明的人,让祝缨仔细回忆一下黄先生的行事。又说了于平做事不?厚道之处,以及黄先生至少表面上的周全怜悯。接着又说了衙门中的处事,再三强调,自己是?个县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县衙的事,京中大衙门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祝缨。
这一部分?写得尤其的长,比之前于平跟祝缨吹牛时说的要?实在得多也细致得多,这份仕途经验足占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间的关系,怎么?办事,办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着正人君子的要?求达标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后郑重的强调:不?想跟儿子丈夫葬在一起?了,远远看着他们?的坟就好。真的,跟他们?在一起?,又要?操心?了。离得远一点儿,能看到他们?,又不?用听他们?质问为什么?早早就下来?了,为什么?不?把朱家照顾好。想操心?的时候离得远了,够不?着了,也就闲下来?了。如果能够这样,或许内心?就可以得到平静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净净的走了。当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让她安安闲闲地死去吧。
“真好,我终于顺着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她最后说。
信和东西?是?托黄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后刚好是?个离开人间的吉日。估计祝缨收到信的时候已经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亲也认了。希望祝缨和花姐在鲜花着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觉得扫兴,能够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如果还想着她,这会儿在京城了,回乡也来?不?及了。
然而,于妙妙这件事也没安排准。正常情况下于妙妙的信应该是?在祝缨她们?抵京办完事之后才能到达,但是?下雨延缓了行程、黄先生假公济私,发了个快传。他们?这一路离京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信就到了!
于妙妙将一封信写出了一本?书的厚度,祝缨又从头读了一遍,祝缨jsg现在思考一件事于妙妙也给花姐送了东西?,有没有给花姐写信告知同样的内容?如果没有,要?不?要?现在就去找花姐,告诉她于妙妙有轻生的念头并且在安排后事?还是?设法拦住不?让花姐现在知情?
于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认了有权有势的亲娘之后再看到前婆婆的绝笔信,京里?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再看信就不?致太伤痛。现在如果让花姐知道了这个,花姐不?至于将于妙妙的死算到亲娘头上,但一定会非常难过的,不?上京也说不?定。
于妙妙显然是?希望花姐未来?能过得好的。
照祝缨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让花姐自己决定!但是?,读完于妙妙的信之后,她心?底难得有了一点犹豫,希望于妙妙终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来?,又对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贯行事的心?情。
张仙姑收拾完了东西?,把羊皮袍子单拿出来?,预备祝缨再赶骡车的时候可以穿,这个比祝缨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于妙妙以前是?富户,做的东西?更舍得下本?钱,祝缨自己置办的冬衣不?能说吝啬,习惯使然还是?有些抠搜。
祝缨犹豫了一下,说:“大娘子走了。”
“我知道啊,咱们?还送她呢,花姐追着车跑的哟……”张仙姑脸色一变,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赶紧低头拣起?来?拍灰,“什么??哪个走了?死……”
祝缨点点头。
张仙姑道:“胡说,死人给你寄信呐?!”说着自己都害怕了起?来?,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铺上。
祝缨道:“是?遗书,写完了交给黄先生,她回家就要?……”
“害!”张仙姑脸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那就是?没准信儿!我跟你说啊,人要?是?寻死,不?是?立时就断气的,多半会反悔!哎哟,你就会吓我!”
祝缨心?道,那就不?是?干娘了。却又不?由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她问张仙姑:“干娘也给花姐捎东西?了,不?知道那一包里?是?不?是?也有信,更不?知道花姐看没看到。我要?不?要?去找她,告诉她这事儿?”
张仙姑道:“去啊!凭什么?不?去?这是?花姐的事儿,等你干娘回过神来?,跟花姐一对嘴,你中间儿拦着,不?好。退一万步,你干娘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叫她知道,她会恨的。你这样,要?是?觉得不?好,就交给她舅舅,他们?自家的事自家关起?门来?商量,这总怨不?到你了吧?”
祝缨道:“行,我去找花姐。”
张仙姑道:“早点儿回来?,你今天没看多少书呢!”
“哎!”
祝缨出门儿顶头撞上了祝大回来?,祝大近来?伤势恢复了不?少,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祝缨道:“还没好透呢。”祝大道:“徐道士可怜,我还有妻有子照看着,他那些个徒弟都不?顶用!打坏的打坏,逃走的逃走,也没个人跟着他。我能走动了就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