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1 / 1)

祝缨站着看了她们一阵儿,她们竟在车上撩开了帘子向她挥手。

忽然,一个人走近了,祝缨警觉地?看过去,竟是陈萌,他们许久未见?了。

陈萌道:“才看到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祝缨指着他腰间的白带,陈萌道:“就为这事?,姨母死了。”

上香

冯夫人?死了告诉她干嘛?

祝缨瞅瞅陈萌, 说:“节哀。”

陈萌犹豫了一下,说:“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祝缨点点头。

自从夏氏投案自尽,祝缨自认就与冯、沈、陈没有什么不得不有的联系了。实际也是如此, 沈瑛本就极少?联络, 陈萌这个之前有些莫名其?妙爱找她的人?,也有很久没再?搭理她了, 连带的, 在京城官场的“同?乡”们, 大部分也与祝缨疏远了。祝缨知道原因,也不去硬凑。冯大郎本来就是陈萌的跟班一样的角色,也是少?见?的。

今天陈萌主动跟她说话, 就很有意思了。看陈萌的表情,祝缨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陈萌一个能够讲出许多道理的人?, 此时?开口竟吞吞吐吐的:“额, 三郎啊,呃, 那个……嗯,冠群,嗐,珍珠……唉, 你们来上炷香吗?”

祝缨道:“这话从何说起?呢?您这意思, 是叫我去给丧家添堵?”

陈萌打了许多腹稿, 开口时?仍是艰难, 不过既然开了口,他接下来的话也就变得利索了:“唉, 那些话,也就只好哄哄冯大那个傻子。那个傻子, 是必得信了那些话才能继续做人?的。”

祝缨皱眉要走,陈萌闪身拦了一下,道:“姨母这一生坎坷,她活着的时?候,我也觉得她不可亲近。等到她死了,却又觉得悲凉了。我知她对你不起?,又想?说,不要给活人?留遗憾。她活的时?候,我盼这世上没有她,她才死,我就已经遗憾。珍珠……我后来去找时?,九娘说她已经走了。我想?……”

“哪有什么珍珠?不是乔家的女孩子么?”

陈萌道:“好,就算是乔家的女孩子。多少?有一点缘份,到底怎么做,还是要看她自己的,不是么?”

祝缨道:“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陈萌道:“京城都说,你寻物找人?别有一套,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找到别人?找不到的,所以想?拜托你找一找她。”

祝缨道:“大公子,你真的有些奇怪,心思净在这些事情上打转。别人?恨不得事儿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忘了才好。”

陈萌摇摇头:“你没经过我的事,我也不要你懂我的心。只是我的一点傻念头罢了。说来在这些事情上头,你本是比我心更细的。珍珠还是你找回来的。”

祝缨摆摆手,道:“我没那么多的心事,办完了也就过去了,谁还再?倒回去琢磨呢。倒是大公子可真是叫人?费解。”

陈萌苦笑:“费解是吧?我自己也想?不透呢。有时?候想?,要么叫我更聪明些,像那些聪明人?一样,拿得起?放得下。要么就让我更笨些,比如像冯大,像周游,什么都不懂才好。不上不下的,难受啊。罢了,不过这么一说,你要不愿意帮这个忙,原也不该强求,不过我找过你了,心里总给好过一点儿。这是我与冯府最后一点牵绊了,还是了结了的好。”

你好过了,把事儿扔给我?祝缨翻了个白眼,站在街角发了一阵儿呆。跺跺脚,竟下定了决心又去找王云鹤了,她想?问题个明白,王云鹤的“变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变?是能做到杀人?偿命,还是怎的?

王云鹤挺忙的。

京畿重地,多少?事儿都压在他的身上。不想?管时?两眼一闭,就是权贵横行,想?管,自然是怎么累怎么来。周游的事儿是横加在身上的,如今卸去了,他又重新整治起?京城的纨绔子弟来。话一放出去,京城的风气果然好了不少?。

再?有,京城的规划他也要修补一二。建都的日?子长了,整座城市仿佛有了一点它自己的意志一般,开始像一株长出许多不符合设计的枝杈的树一样,王云鹤就像个提着大剪刀的园丁东一剪西一剪,要给它再?修出个整齐的模样来。

祝缨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此时?王云鹤也没闲下来。两府合办了一次案子,祝缨又露了些本事,京兆府内原本与她玩笑热络的人?虽不复之前的热情,倒也没再?给她脸色看、视她如叛逆了,客客气气地请她等,还给她说了王云鹤正在忙并不是故意不见?,又给她上茶水。只是这种客气里,多少?带了一点点的距离感。

祝缨耐着性?子等王云鹤忙完了接见?她。

王云鹤的步子里还带着点紧张工作的余韵,见?了她就笑道:“我就想?,你还是要来的。”

祝缨长揖为礼:“正是有事要请教。”

“周游案?”

“是,也不是。”

“哦,坐,慢慢说。”

王云鹤固然乐于提携后辈,也要后辈值得,祝缨是个一点就透,且颇有点“自强不息”味道的年轻人?,王云鹤倒不歧视她不是进士科,仍是盼她能成?为一个“君子”。

两人?坐下后,王云鹤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祝缨就先?以“八议”的条科来问王云鹤,不想?王云鹤也是与郑熹一样的意见?:这是不能更改的。

祝缨道:“为什么?像周游这样的人?,他的劣迹非止一、二,难道竟不能制裁他吗?留着他,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周游是你的心结呀。”

“我不是记那个仇,郑大理说,癣疥而已。可是他眼中的癣疥,够让普通人?家遭受灭顶之灾了。我实在不知道,那样一个东西,也值得回护吗?是因为他爹会死?他比人?强在哪儿呢?”

“不是回护周游。是回护礼。”

“诶?”

王云鹤叹了口气:“你学刑名是浪费了呀!来,我对你讲。你看刑的时?候,不要只想?着刑,刑之上是礼。礼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读《春秋》呀,只读刑律,刀笔吏之流,要读经,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辈这两年也读书,自认都记得一些,然而以礼,周游jsg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说,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许多东西,拿来断案似乎判得也都对。但是周游案却让我觉得,自己以前没带脑子。”

王云鹤含笑听着,说:“这就是刑和礼了。看来你是想?过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过。是为了制度,为了秩序。礼法也会有疏忽之处,这就需要变,需要补,需要改。但主旨不能变。是要有序。”

祝缨一向?是个好学生,是老师都会喜欢的那一种,她的神情、姿态会告诉老师:我在听,您说得真好,请继续。

王云鹤也就滔滔不绝了起?来,他越讲越多,饭摆了上来,跟祝缨一块儿吃完了,仍然意犹未尽。祝缨以前也没有这么高明的师傅这么耐心地给她讲课,她也不觉得睏累,两个人?就一个讲、一个听,后来祝缨的问题多了,王云鹤也一一解答。

祝缨尽量压下心中更大的疑团,不断地提问,从王云鹤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态度。也因为祝缨的提问,王云鹤渐从纲领讲到了一些细节。期间,仆人?们再?三来催促,王云鹤都意犹未尽,说:“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两人?直说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会儿眼,不多会儿睁开眼又接着讲。匆匆擦一把脸,再?扒两口饭,王云鹤觉得这样是很值得的!因为很少?有一个后辈在这个年纪,能有这么敏锐的观察。

祝缨听他讲了一夜的礼、刑之类,最后的结论:“就像是那塔,一层一层垒起?来,又有榫卯,处处勾连。然而总归是想?层次分明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