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审
祝缨要去找灯笼, 王云鹤的随从已经?点好了一盏羊角灯笼,将门拉开,站在门边等着给两个人照亮了。
这人长得高大魁梧, 看起来像个练家子的。
祝缨老老实实跟在王云鹤的身后, 漆黑的夜,已有?夏虫在草丛里鸣叫, 祝缨奔波了一天一夜, 此时内心却难得的平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他们三个, 都让路,也有?好奇的,却都很老实, 也不交头接耳。
不多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处房子, 房子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衙役, 都挎刀,在门边守着。门是?开的, 门前的屋檐上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屋内也点着灯,里面一股丧事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和着燃烧香烛、纸钱等等东西的味道,祝缨闻着很熟悉。
守卫见到?王云鹤来, 两个大小伙子都是?一喜, 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大人!”
王云鹤摆摆手, 道:“我来看看。没有?别人过来吧?”
两人都说:“没有?。她娘家、婆家那些个械斗的都关着呢, 有?咱们弟兄们守着,过不来!”
王云鹤对祝缨道:“就是?这里了, 进来吧。”
魁梧的随从率先步入屋子,祝缨跟着王云鹤走了进去。
甘泽的表妹被装在一口薄棺里, 虽不是?四面透亮的次品棺材,也不是?什么?好板。棺材没有?停放在屋子的正中,而是?放在了稍偏一点的地方,因为正中的墙上供了一张破损的画像。画像前面一张供桌,摆着个香炉、几盘供品。
曹表妹跟这破画像差不多,棺材前摆着个盆儿,里面一盆的纸灰夹了点没烧完的纸钱,也摆了碗饭供着,又有?一炉香。
随从将灯笼放好,用力推开了棺盖,一股白?雾带着寒气从棺材里扑了出来。在这间照明不佳的房子里,营造出了一点点阴曹地府的感?觉。王云鹤留意看祝缨,发现这个少年居然不害怕的。
祝缨瞪大了眼睛,很诚实地问他:“我能上前看清楚点儿吗?”
王云鹤道:“先上炷香!”
祝缨上了香,将灯笼拿了起来,说:“借我照个亮。”
随从点了点头。
祝缨提着灯笼上前,站在边上朝里望,只见里面不止有?曹表妹,还有?用蒲包包着的冰块。心道:这样还好些,尸身能保存得久一点。
再看里面躺着的曹表妹,人躺着的时候与坐着、站着看起来会有?些微的差别,人死之后也会与生前有?细微的不同。即便如此,曹表妹也是?个端正的姑娘,不能说多么?的美丽,从面相上看绝不会叫人讨厌。
人已经?死了,面色就不太好做依据,不过曹表妹生前应该很苗条,祝缨凑近了一点,随从伸了伸手。祝缨道:“我不进去,别怕。”
随从被她这句话弄得更沉默了。
祝缨扭过头去问王云鹤:“我能再看仔细一点么??”
王云鹤道:“人死为大,年轻人要知道敬畏生死。”
祝缨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答应了:“哦。”
王云鹤叹了口气,心道:年轻真好啊。
祝缨小心地又靠近了一点点,吸吸鼻子,心道:已经?有?点臭了。
由?于她是?“男子”,王云鹤不让她触碰女尸,她也只能这么?看着。曹表妹的尸身上穿着一身半新?的衣服,头发是?个简单的髻,乡间讲究一点的小媳妇拿块布包一下?的那种。如果?放到?城中富人家里,这种髻就会做得更精致一点,包头帕子的颜色也更鲜艳,许多人是?用红帕,讲究的人用与衣服颜色相衬的。曹表妹的头巾颜色与身上的衣服并不相近。
头上只有?两根木头簪子,隐约有?耳洞而没有?耳坠,身上也没有?别的什么?首饰,真真“荆钗布裙”,可见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裙子不长,露出一双脚来,脚上也是?布鞋、布袜,也都有?点旧了。青色的鞋上绣着喜鹊登枝,这针线比花姐还要强一点,应该是?自?己绣的。
她的袖子也不长,只盖到?了手腕。祝缨将灯笼往棺材里伸了伸,人也探了半个身子俯视棺材。
这手……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照了照曹表妹的脸,颊上淤青未散,手上也有?青紫,是?挨过打的。可惜不能脱了她的衣服,仔细看看打在了哪里,也不能仔细检查一下?她脖子上的深色勒痕。
面儿上能看的就只有?这些了,祝缨心道:早知道我就悄悄溜进来翻看了。
她嘟嘟嘴,眼巴巴地看着王云鹤。王云鹤道:“看也看完了,走吧!”
祝缨乖乖地跟他到?了他的房间,随从打了水,给二人洗了手。又有?小厮点了香,给两人熏了熏身上。
王云鹤道:“看也看完了,可以放心了?”
祝缨问道:“您什么?时候验尸呢?”
“嗯?”
祝缨道:“这个天儿,就放了冰,它也存不了太久啊。”
王云鹤:“知道。”
“那您什么?时候验、什么?时候审呢?我想请个假,听一听,行不行?”
王云鹤好笑地说:jsg“怎么??大理寺还盛不下?你??”
祝缨摇摇头,不带心机地说:“不是?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些日?子大理寺在复核案子,我是?新?来的,也核不了什么?大案要案的。可即使是?小案子,都是?陈年旧案,也有?些涉及生死的,还有?些涉及证据的。
凡案子,除非京城附近的大案要案,钦命了大理寺去办,头一道必是?地方上先过了一回手了,到?了大理寺手里的有?一多半儿都是?不新?鲜的。不新?鲜的证据,有?时候未必准,只好看他们写的、画的,填的尸格之类。我觉得这样不太行!想要案子办得好,还得先看新?鲜的。
人传个话儿,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只要传过了三、五个人,必然走样。十个字的话尚且如此,何况一件案子不知道有?多少牵扯呢?我见过了新?鲜的,以后再看陈的,心里就有?数了。”
她说了一长串,王云鹤也不嫌她烦,反倒觉得她肯动?脑子,说:“倒有?些道理。如无意外,明天就该验尸啦。这个你?不能看。你?想要听呢,倒也不难,只不能一身官衣过来。”
“我懂!大理寺评事掌出使推按,没有?令,我不能往别的衙门去叫人误会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祝缨打入职以来就没干过本职工作,整个大理寺都被复核十年前旧案给卷了进去。如果?没有?这件事,祝缨真的应该先读一读前辈们判的案卷,然后就开始办案了!评事品阶虽低,却是?个可以接受命令出去提人问案的职务。她的两位还没回来的同僚,就是?干这个本职工作去的。
如果?没有?命令,祝缨就一身官服大剌剌跑去京兆府的衙门里,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王云鹤道:“你?已经?请假了?”
“没有?,不过郑大人知道。我趁着端午假跑出来的。等会儿我就接着上路,开城门的时候我能赶得上进城到?大理寺应卯。应完卯,我再想办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