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我那是可怜他!我不去你们家吃饭。我怎么这么上赶着啊?你哥要是不跟我道歉,我明天就去相亲。看看谁后悔!他在乡下连间土坯房都没有,别看农村大姑娘跟他眉来眼去的,真到结婚了,谁也不跟他。我让他想办法回城,不是为了他好?他就知道为自己家,这个家谁为他……”林梅意识到坐她对面的是费霆妹妹,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费霓的笑容再也挤不出来,“要是当初下乡的是我,他现在工作有了,你们结婚的房子也有了。”

林梅忙为自己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他是个男的,又比你大,把机会留给你也是应当应分的。”

费霓狠狠心继续说:“梅姐,我哥今年铁定能回城,结婚也有房子。他说的都是气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今年要是回不了城,你愿意跟谁相亲,我都不拦着。”

“这么多年,他都没回来,今年怎么能回来?”

“他肯定能回来。我爸去年还因为心脏问题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医生说他不能干重活儿,这个医院能开证明,我结婚了,从家里搬出去,家里需要他回来照顾父母。他这个情况,应该能办困退回城,到时候,房子也有了。”

“你跟谁结婚?”

费霓没想好跟谁结婚,但她肯定是要结婚的。她马上想到了方穆扬,只要跟他结婚,她哥肯定能回来。她照顾方穆扬,不能兼顾家里,知青办肯定能给他哥办困退,让他回城;和方穆扬结婚,制帽厂也能给她分房子,她就能搬出去住了。但方穆扬只在她脑子里停留了几秒,就被否定了。

费霓的眼神让林梅发怵,林梅的气儿也撒得差不多了,她让费霓千万别干傻事。

“就算没我哥这事儿,我也要结婚的。”这年头,不管男女只有结婚才有分房的资格。而分房又跟职级工龄分不开,她哥就算能回城工作结婚,分房的事儿也且轮不到他。她比她哥更可能通过结婚住到新房,所以家里那一间房要留给他。

费霓让林梅先别把她要结婚的事儿跟她哥说,她要给她哥一个惊喜。

费霆一走,费霓就跟她妈说:“您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现在有人选了吗?”

费妈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着急起来,但着急总比不着急好,她问女儿有什么要求。

费霓一点儿没扭捏,直接甩出了四条标准:大学毕业;在机关工作;不能超过三十二岁;长相端正。费霓知道,满足前两点的男人结了婚,单位一般会给解决住房问题。

费霓这时才关注起自己的打扮来。她几年没给自己做衣服,攒下的存款又都给方穆扬花了,也没钱给自己置办新的。她想起母亲还有块陈年的格子土布,翻出来做了条半裙,长度没过膝盖十公分。她的一双白球鞋拿着刷子刷了又刷,白得像罐子里的苏打粉。借了熨斗把裙子和衬衫熨了一遍,白衬衫束在裙子里面,太显身段了,费霓又把衬衫翻到外面,这样腰就没有那么细了。

她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搽了口红,穿着熨烫好的衣服去照相馆照相,一张全身照,一身半身照,她的相亲对象看到的就是这两张照片。

满足她条件的男人并不算多,但她年轻,身段好,长得也标致,有正式工作,长板很长,短板没有,很快,她就找到了超出她标准的男青年。

叶锋比费霓大五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科长。他爸妈都在医院工作,万一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帮得上忙。

他长得不止是端正,比费霓的要求高不少。

总之,以各种标准审视,他都是一个不错的男青年。

多得是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没见,费霓的照片递到了他手里,他多看了两眼。

第一次见面,约在公园,他没来得及看清费霓的脸,就看见费霓手里的两瓶汽水,费霓递给他一瓶,请他喝。

为了感谢费霓的汽水,他请费霓去点心店吃黄油面包。

出了点心店,叶锋送费霓回家,到了家门口费霓出于礼貌自然要请人进去喝杯水。费霓妈对叶锋格外的殷勤,一定要留他在家吃饭,本来晚饭是青菜配稀粥,硬是拿出钱票偷偷让老费去店里买了熟牛肉和火腿。

送走叶锋,费霓让自己妈不要那么热情,才第一次见面就这样,那样子就好像高攀人家似的。

“我还以为你对他满意呢。”

“其实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费霓不讨厌叶锋,答应了下次一起看电影。

电影是白天的场,费霓不和男的在晚上见面。

电影是救灾电影,罗马尼亚的,有几个亲密镜头,她和方穆扬看过一次。

看到电影里的亲密情节,叶锋的手也很规矩,不像方穆扬那么流氓。

看完这场,又约了礼拜天下午看下一场。

第二次看的是国产电影,电影结束,叶锋请费霓一起下馆子。费霓说她爸今天过生日,她必须得回去吃。叶锋听了,主动提出要去她家给老费过寿。费霓想不出什么拒绝的好理由,就同意了。

费霓上楼的时候,她母亲正在过道做饭。

这次费霓妈看见叶锋并没上次那样热情,反而一个劲儿地对费霓使眼色。

可她怎么使眼色,费霓也猜不出,方穆扬来她家了,正在屋里坐着等她,他还带了礼物给她。

方穆扬每天在医院里背字典,有当年的初中同学来看他,他从自己和费霓共同的同学嘴里,知道了费霓家的住址。他又让那人把地址写出来,拿着纸条去坐公交,一路路问过来,真找到了费家。

他一点儿都听不出费家父母请他离开的潜台词,坚持要在家里等费霓。

第5章

方穆扬带来了一台德国老式照相机,来的路上他在信托商店买的,在信托商店买旧货不仅便宜,还不用凭票。他准备这次来都给费霓拍几张照片。

除此之外,方穆扬还给费霓带了麦乳精美国奶粉巧克力和五个苹果。苹果是他之前攒的,麦乳精是他让护士帮他买的,至于巧克力和美国奶粉,是他妈妈的朋友看他时带的。

这个朋友有海外关系,手上有不少侨汇券,可以买一些普通国人买不到的东西。

一大包巧克力方穆扬只吃了一颗,他抓了两大把藏起来,其他的都分给了一个楼层的病人和护士们。

方穆扬在费霓走后第三天开始画画,那天凌晨,他一直做梦,各色人物一一登场,可他一个都不认识。偌大一个世界,他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他最熟的就是费霓,可她不来了。凌晨四点他从梦里醒来,开灯抓起字典就背,费霓说他背完字典就来看他。背了半页,他就开始用费霓留下的笔在字典上画,眼睛鼻子嘴巴都是费霓的,三天前来看他的费霓。

他忘了自己打四岁就开始画画,小学时候拿过国际少儿比赛的大奖,但肌肉有记忆,费霓不来看他,他就在字典上画费霓的像。他靠记忆给费霓画了十多副速写,记忆里的费霓是动的,从病房走进来,手里总拎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是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开始拷问他,大概他说得不满意,她的脸又严肃起来。她洗衣服的动作也是很连贯的,沾满肥皂沫的手搓他的衬衫领子,如果这时他发现了她鼻头上的汗珠,帮她去擦,她就会很灵活地躲过去,倘若躲不过去,她就会瞪他一眼。他必须在记忆里让她暂停,定格在某一刻,才能开始画,而这很不容易。画多了,方穆扬发现费霓有一套独特的身体语言,这套语言比她嘴里说出的话更有意思。

他在回忆费霓的过程里又把她认识了一遍,比之前更深入更细致。在费霓还来的时候,他并没注意到她最上面的扣子扣到哪个位置。

画画成了方穆扬认识世界的方式,他托护士帮他买了纸笔。画完费霓,他又开始画窗外的树,画完窗外的树,他开始画窗里的小护士。方穆扬的人物速写要比风景画更得人心。他最开始画的是一个姓胡的小护士,小护士拿到画,之后的一个星期一见到方穆扬就脸红,那幅画虽然是速写,但却精确地画出了她身体的曲线。

方穆扬看人的眼睛很毒,画笔更毒,他对护士们特征的把握,精准到让人怀疑他的动机。年轻护士们并不关心方穆扬的动机,她们只关心方穆扬笔下的自己好不好看。方穆扬成了一架人形照相机,以至小护士们看到他,都要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姿态,脊背也会比之前更直,甚至会刻意放慢动作留给他用脑子构图的时间。画画的人总不免要拿眼睛捕捉人的特征,一个男人老盯着女孩儿看,很难显得不猥琐,但方穆扬的眼睛帮了他,他的睫毛很长,观察人时眉心微蹙,等到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时,他便微微笑笑,幅度很小,也不说话,词汇匮乏造成的沉默寡言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正经人,反而是被看的人不好意思,缓缓背过身去不看他。

知青办看在方穆扬是病号的份上,每月给他一份补贴,费霓在的时候,这笔钱都花在了吃上。等费霓走了,方穆扬的伙食就降了级,他每天花四毛钱也可以吃饱。他把省下来的钱拿给关系较好的小护士,请她们买一些瓜子蜜饯和水果,这些东西最后又到了护士嘴里。他有时也会拿着这些东西去同楼层的病房串门,给他们画像。

一个青年男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观察女孩子,还不止画一个女孩儿,这件事传到医院领导那里,考虑到这件事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当即下了命令,禁止护士在常规护理之余和方穆扬有额外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