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桦并不记得他送过小舅子照相机,倒是他收过来自小舅子的一只钢笔。去年穆静看他时带给他的。
从去年到现在,瞿桦一次都没回过家。这一年他都在距自己家坐火车要二十多小时的地方医院支援当地医疗。
援建的任务来得突然,奶奶恢复得很好,家里也有人照顾,他是个没有家累的人,有足够充分的报名理由。
去援建那天,他是做完手术直接从医院到车站的,早班车,天还没大亮。前一天他已经跟家里人道过别了,除了穆静,她在学校加班。他们回家的时间老是错过,不是他在医院加班,就是他在学校实验室通宵,夫妻之间,就算不异地见次面都很难得。
他们谁都没有提离婚,因为打离婚申请报告也是需要时间的。他们都没有。
到了新医院,他给穆静寄了一封短信,他让穆静再认真考虑一下他俩的关系,选择权在她,无论怎样,他都会尊重她的选择。
如果在她困难的时候她提离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答应;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穆静无需他的帮助,而他们开始的原因实在经不起细想。他这次去援建,增加了穆静和他的离婚难度,毕竟离得这么远,虽然他无意如此。倘若她都不愿为了离婚跑一趟来找他,说明她根本就没有离婚的决心。
穆静这次没有给他回信。
瞿桦再见到穆静是在去年中秋节后。是穆静去年看父母顺便坐火车看他。穆静来的时候,他刚进手术室,五个多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他从手术室出来,就听有人跟他说,他爱人来找他,正在他的宿舍里,大概是连续五个多小时的手术太累了,他走向宿舍的步子越发地慢,他以为她是来提离婚的。
到宿舍前,瞿桦的步子反而加快了。
他推开门就看见穆静在正在桌前动笔算着什么。
这个时候她还在工作。
听见门响,穆静起身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错开眼的意思。穆静告诉瞿桦,中秋节她去见父母了,父母想要她调回去。
瞿桦做完手术刚洗的手,手上还残留着肥皂味,他拿起暖瓶给穆静倒了一杯水,递水时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穆静接过水,问瞿桦有什么想法。
“还没吃饭吧。”瞿桦没说他有什么想法,他对穆静说附近先建成个馆子,味道还不错。他拿起穆静放在椅背上的外套给她披上。
至于他的想法,他之前早说了,他尊重她的意见。话已泼出去,就不能再反悔。那封信是终版,在此之前他写的信要长得多,但最终都被打火机烧掉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后来灰烬而没了。
“在这儿吃吧,我带了月饼。”穆静从行李袋里拿出了一包月饼,临走前她在店里买的,家乡风味的月饼。她拆开捆月饼的麻绳,用自己带的小刀把两块月饼切开,一分两半,她给了瞿桦一半。
两人对坐着慢慢吃月饼,见瞿桦吃完了,穆静又递给他半块。
老方的话打断了瞿桦的回忆。他先说儿子在美展拿了奖,又说儿子对奖不奖的蛮不在乎。就连他以前追着儿子打的时候,也不在外面说他坏话的。说完儿子的专业,又说起儿子对儿媳的体贴。儿媳坐飞机,儿子坐火车硬座。老伴坐飞机,他坐火车,他们方家尊重女性是有传统的,这个是要说给女婿听的。本来儿子的孝顺也是可以讲一讲的,给自己买了卧铺,却自己坐硬座。可他不想女婿对他的父亲也太顺从,直接略去不讲。
瞿桦从老岳父的话里提取出一个信息:那就是穆静的父母弟弟都来了。
车厢里瞿桦帮过忙的病人家属过来感谢他。瞿桦点点头,嘱咐了一句,他低头看了下表,说他该回原来的车厢了,老方问他在哪个车厢,听了瞿桦的回话,他便说真是巧,你弟弟和你一个车厢。老方随女婿去找自己儿子,到了车厢,老方没找见自己儿子,一个女孩儿看见老方,发现他和方穆扬描述的长相很一致,递给他一张纸条,说是他要找的人给他的。老方看了纸条,才知道这个不安分的逆子上一站下了火车,扒上了火车顶,纸条上写着终点站再与他会合。此刻方穆扬正坐在火车顶上看天上的云彩,他心想费霓大概已经到了。
方穆扬不在,老方只好对自己唯一的听众――他的女婿讲自己的女儿。穆静出生时,他的喜悦不亚于第一次做父亲,医生护士都收到了他准备的礼物,女儿满月的时候,他特意在报上发了篇文章写他做父亲的心情,老方的记性很好,这篇文章他现在尚能回忆起来,他把文章背给女婿听……
费霓和穆老师先到的,穆静去接他们,车是老瞿派来的,本来是打算直接拉到瞿家吃晚饭。穆老师笑着婉拒了,她坚持先去招待所,改天再去拜会亲家。
穆老师说了老方给他们调工作的事。穆静知道母亲如果不同意,父亲一定做不成,虽然父亲一直以为他做的每件事都出自他的个人意志,但他的意志其实是经过母亲筛选的。很明显,母亲想要她调回去。
费霓知道婆婆和二姐有话要说,到了招待所便说自己要去房间翻译未完成的稿子,留婆婆和二姐在一个房间说话。这本书翻译完,得的稿费可以请方穆扬做一次飞机,小小地奢侈一次。
“我目前不打算调走。”
“为了瞿桦?你爸也为他找了接收单位。”
第133章
“跟他关系不大,我喜欢这儿的工作。”穆静想,母亲一定以为她不调回去是为了一个男人,她努力工作,不光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也是为了破除母亲这个想法。如果她留在这儿只是为了瞿桦,不光母亲看不起她,就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年轻的时候多尝试尝试没什么不好,不必这么笃定。即使瞿桦想继续留在这儿,你也可以先调过去。如果因为分居妨碍了你们的感情,那只能说明你们的感情太脆弱了。”
“您是不是认为我留在这儿只是为了瞿桦?如果我在这里工作不顺利,我一定会调过去。”
穆老师只见过瞿桦一次,她明白穆静为什么会选择他,这样的人在困境里往往能给人一个依靠的肩膀,温柔的人遇到问题可能会暴露不坚定的一面。但同时她也知道,瞿桦和穆静并不合适。然而她母亲管不了她,她也管不了自己女儿。她只能告诉女儿无论何时都要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以及家里永远有房间留给她。
司机又折返回来接她们,这次和司机来的是瞿桦的母亲,专程过来请亲家过去吃晚饭。穆老师见女儿不肯外调,以后还要和瞿家人生活在一起,言辞间对亲家很是周到。亲家来请,她便叫费霓过来一同去。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费霓是亲家的儿媳,她还以为是母亲带着女儿过来了。
老瞿老方都不在,两家人这一晚相处得倒还算融洽。
还有一站到终点站,坐在方穆扬位置的那对母女即将下车,她们见之前方穆扬和瞿桦交谈,以为他们认识,便问方穆扬去哪儿了,想请他回来继续坐着。瞿桦说不知道,如果说方穆扬在车顶,恐怕会加深她们的愧疚,毕竟像他的内弟一样,觉得躺在火车顶可能是享受的人不是很多。小女孩儿管瞿桦叫叔叔,她请叔叔把她手里的两颗糖交给刚才那位哥哥,对她而言,严肃一些的就是叔叔,而跟严肃扯不上关系的就是哥哥。
火车驶向终点站,方穆扬又回到了车厢,瞿桦把刚才那两颗糖转交给他,方穆扬很大方地表示,糖给他了。
方穆扬有点儿想象不出眼前人吃糖的样子。老父亲在卧铺车厢里休息,他自然不好去打扰,于是继续在自己车厢坐着。
他见到瞿桦在翻一本统计学的书,随口同他说起他数学系的姐姐,以及他此行的目的,他边说穆静边捕捉瞿桦的神态。很平静的一张脸,只有当他说他的父母想让姐姐回去,家里的房间一直为她留着房间时,他的表情才有一瞬间的波动。
方穆扬问瞿桦:“你说我姐会不会同意调回去?”他手上多了一只笔,瞿桦的表情复刻到他的纸上。
瞿桦把问题又抛给了方穆扬,问他怎么想。
方穆扬说只要姐姐喜欢现在的生活,在哪里、调不调回去都无所谓,但他的父母不确定姐姐过得好不好,必须在身边才放心。他的姐夫要是不想让姐姐调回去,还需要想办法证明他自己足够靠谱。
老方从卧铺车厢过来的时候,画已经画完了。方穆扬决定把这画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姐姐。
老方过来,把儿子和女婿互相介绍了一番。双方好像对彼此的身份都不觉得意外。老方为了给以后女婿调离家乡做铺垫,刚才和女婿单独会面的时候,狠狠在女婿面前表现了自己儿子一顿,说他从小就有主见,并不会因为家长的话而改变自己的立场。
方穆扬现在的表现印证了老方刚才对他的夸奖。
谈话现场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必须对另一个人有所回应,现在是三个人,回应的义务减轻了。老方本想是和儿子女婿交谈,结果变成了一个人单方面的讲话。女婿在翻书,儿子在画画,相比之下,还是女婿比儿子更尊重他一些。
火车快要到站,卧铺车厢的病人家属找到瞿桦,问他认不认识瞿桦大夫,如果认识的话能不能帮忙联系下瞿大夫,他想让瞿大夫给自己的父亲做手术。大概是觉得麻烦素昧相识的陌生人不合适,还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小礼物。瞿桦让家属今天直接到医院,今天下午有瞿某的门诊。
老方没想到女婿这么忙,刚援建回来一天不休息就立即投入工作,果然是他们方家的女婿,有方家的家风。他们方家就连家里最玩世不恭的逆子就连在火车上也要画画。
火车到站费霓一眼就看到了方穆扬,她的笑容控制不住地露出来,她同他招手,看见公公和姐夫在旁边站着,这笑意收敛了一点。她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同公公和姐夫打了招呼,就自觉站到方穆扬旁边,走路的时候偶尔把手伸过来给他拍身上的灰,这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
跟他们相比,二姐和二姐夫简直生疏得不像夫妻,他们只在最开始看见彼此的时候对视了十几秒,之后穆静的关注点都放在了父亲和弟弟身上,不再去看瞿桦。
老方本想的是他们虽然来了,但是还是要在招待所里等着亲家来拜会自己,他本来想坚持在招待所等着,可听见自己老伴在瞿家,很快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