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没说谎,但不妨碍苏竟理解错了。
费霓在别人心里做足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悲情女主角。
费霓曾经的邻居――制帽厂的徐科长也看到了周护士写的文章,他对着妻子汪晓曼感叹:“我认为女同志都应该跟费霓学一学,你看看费霓下了班就去照顾还不是她丈夫的小方……”
汪晓曼听了,马上来了气:“你是不是也想娶一个费霓一样的媳妇儿啊,我跟你说,你别说娶不上费霓这样的,就算娶上了,她也不会像对小方那样对你,挑剔别人做大梦之前先看看自个儿:你跟小方一样救人了吗?你有人小方长得好么?你出版了几本连环画?你考上大学了吗?你有小方会疼媳妇吗?你跟小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你俩都是男的,你不会以为每个男的都应该给他们配一个费霓吧。”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我就是和你讨论讨论报纸,你怎么这么多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的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样,我就怎么对你。我心里有一杆秤,你对我好,我自然不会亏了你。别老跟别人比媳妇儿,比之前先看看自己,我配你绰绰有余!”
徐科长的心事被老婆戳破,自讨了一个没趣,又拿好话去哄。自己老婆虽算不得十分的好,可天下之大他也就只有这一个老婆,还是应该珍惜。
叶锋的妻子在报上看了这篇感人的故事,讲给自己的丈夫和婆婆听。
她很为费霓和方穆扬的故事所感动,不由落了几滴泪。
叶锋的母亲全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气愤,可这气愤又实在不好与儿媳讲。费霓既然这么爱方穆扬,为什么还要同她的儿子相亲交往,把她的儿子当什么了,她还以为叶锋和费霓分手是因为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分量够重,叶锋在自己和费霓之间选择了自己。看到报纸才知道原来叶锋不过是费霓的“退而求其次”,最重要的那个同意跟她结婚,次要的就可以抛开了。
她本想着给报社去信揭穿费霓在结婚前一周多,还去另一个男人家见了家长,根本不是什么报上说的一心痴恋方穆扬。但叶锋的父亲制止住了老伴的冲动,没必要为了陈年旧事得罪方家。在叶家搬来新居之前,他们一直住在一间大宅的平房里,宅子原本是方家的,后来捐了,这房子便充了公,辗转有一部分归他们单位支配,用来解决职工住房。虽说把房子给他们住不是方家人本意,但他们毕竟曾得了方家好处,况且费霓的公公仍在任上,实在没有必要得罪她。
叶锋母亲审时度势后,选择息事宁人。
叶锋被迫在妻子的要求下观看费霓和方穆扬的爱情故事,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对妻子说,如果他当初能够果决一点,和费霓结婚的就是他,报上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算不得真。他说不出,便只能任由妻子对费霓和方穆扬的美好爱情展开想象。
“下了班冒着寒风只为给一个听不见自己说话的人读书,想想这个场景就觉得感动。”听不见叶锋附和,妻子追问他,“你说是不是?”
叶锋为了杜绝妻子的追问,偶尔也会说“是”。
发生在别人家的都是小风波,真正生活受到影响的是凌漪,人们能看的报纸杂志就那么几种,那篇文章很难不出现她的世界里。她不看,她的家人同事朋友也会去看。虽然文里没有指名道姓,但当年知青点的人都知道方穆扬当初把大学名额让给了她,现在方穆扬住院时的护士文章一出,大家便都知道她没去看过方穆扬。她唯一能澄清的就是她从来都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而她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方穆扬把名额让给了她,她难道不是更应该去看么?亲朋同事里有不知内情的好奇方穆扬把名额让给了谁,都去问和方穆扬一起插队的凌漪,凌漪不能说是她自己,又不能编别人的名字,只说不知道。而猜出方穆扬把名额让给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因为这篇文章,凌漪连续几天失眠,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她的父母心疼她,又担心这件事传出去影响凌漪的前途,思来想去决定抛开面子求费霓和方穆扬澄清一下,尽管他们知道真正能澄清的只有一项:那就是凌漪不是方穆扬的女朋友,其他的都需要润色。凌漪这次终于勇敢了一次,她对父母说:“你们不用管了,我去找费霓。”
周六下午,费霓没有等来方穆扬接她,却等来了凌漪。
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去凌漪学校找她的情景,她请凌漪去医院看方穆扬,那时她站在校园里,看着其他学生经过,想着她要是能上大学该有多好,如果能考试,她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
如今这个场景对调了,换成凌漪来找她。
费霓想不到凌漪来找她的理由。
凌漪明显比上次瘦了,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单从长相看,凌漪并不比费霓差多少,但凌漪的眼神明显带着颓气。
凌漪向费霓道歉。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这是费霓的真心话,自始至终有权利原谅凌漪的只有方穆扬,至于方穆扬愿不愿意原谅凌漪,她也不想干涉。
两人行走在校园小路上,不时有人跟费霓打招呼。
凌漪纳罕,费霓分明没上学多久,这里的人却好像都认识她一样。
“当初穆……方穆扬把名额让给我,是因为……”
费霓截断她说:“他跟我说过,是因为你文化素养比他高。”让名额跟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凌漪的嘴唇止不住的发颤,“他这么跟你说的?”
“是。”
方穆扬真会给她留脸啊,可她这事儿办得实在不算漂亮。
凌漪双手捂住脸,手指掩去了泪痕,她走在校园小道上,跟费霓讲她的版本:“并不是因为那个。你还记得穆扬问你想去哪儿插队吗?他其实想和你一起插队的。可惜造化弄人,和他一起插队的是我。我不经他同意擅自把插队的地点跟他改成了同一个地方,那地方很艰苦,我很不适应,我觉得这是我为他所做的牺牲,可他却完全不领情,虽然经常帮我干活儿,他却总是刻意跟我划清界限。其实现在想想,我所谓的牺牲,对他来说完全是个包袱,他并未从我的牺牲里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多干了许多不该干的活儿。他很照顾我,一半是因为责任心,另一半则是迫不得已。其实那时候我有感觉他其实并不喜欢我,可我不能承认,我要承认了,就显得我跟他一起下乡的决定特别荒唐。我能在那里撑下去,全因为他在那里,后来我得知他要去上大学,而我或许永远会留在那片土地上,我觉得这人生简直毫无指望……”
第111章
“我知道,以我的表现,继续留在村子里,没穆扬的帮忙,我连分内的工作都干不完,这样下去别说回城,连在村子里都会活得很艰难。而我到这个处境,和穆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从来没有让我跟他一起下乡,反而一直劝我在城郊插队。是我偏要去陪他,他说不要,我以为是怕我吃苦,谁知道是真的不要。”凌漪闭上眼睛,“如果不是他把名额让给我,或许我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凌漪没跟费霓说那些更具体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觉得难以启齿,她在方穆扬被推荐上大学后想到了死,方穆扬从来没画过她,她想在临死之前让方穆扬给她画一张画。方穆扬并不知道她的打算,但她在那样一种处境中提出让方穆扬给她画画,方穆扬不能不答应。为让方穆扬印象更深刻,她决定让他画一张不一样的。那天知青点的人都去看电影,她叫住了方穆扬,等其他人都走了她把门插上,一粒粒解自己扣子,她问方穆扬是不是没画过人体,现在他可以画了,画完了这幅画是烧是埋都随他便,她要他记住她最好的样子,一辈子都忘不了。方穆扬并没动笔,转过身向着门走去,他关上门对里面说,他要去看电影了,凌漪去不去看无所谓,因为她去上大学看电影要容易得多。
有方穆扬的帮助,该凌漪干的活儿她都按时按量完成任务,她在老乡心中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改造对象,从一个头一天干活就中暑昏迷的知识青年锻炼成一个真正的劳动者。方穆扬推荐她,反对的人也不多。
费霓很想说,当初你肯去那么远的地方陪方穆扬一起插队,后来你的大学和医院离着这么近,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为什么要我去你的学校等你那么多个钟点你才肯来见一面,之后就再也消失不见。她没问出口,就已经有了答案,去插队之前,凌漪根本没有吃过真正的苦,别说没吃过,就连见过都没怎么见过,就算见了也是浮光掠影似的,为之蒙上了罗曼蒂克的幻影。像她这种从小就见惯了父辈辛苦的人,绝对不会为了什么爱情去陪一个只是有好感的人去偏远地方插队,顶多会送那人些吃的,连名字都不能署,怕那人有了什么别的不该有的想法。没吃过苦的人乍然吃了苦,便会夸大苦难的力量,以后别说吃了,见着了都要躲着。况且她当日跟随的是一个知情识趣能够为她排忧解难的方穆扬,而不是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帮不了她还可能给她带来麻烦的方穆扬。
“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前女友,在你之前,他也没有过任何女朋友。他喜欢的一直是你。所以,能不能请你们帮忙在报上澄清一下,说那篇文章并不属实。”
凌漪这句话是从牙齿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说出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耻。
一篇文章里但凡有一个关键信息存在严重失实,那整篇文章的可信度就大大存疑。有没有前女友这个大前提都能出错,遑论别的。其他的细节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有人全然相信了。
这一点,凌漪知道,费霓也知道,她并不是十分相信凌漪的话。
“我没必要拿这种话来骗你,他那么喜欢画画,一张我的像都没画过。”她宁愿方穆扬喜欢过自己,而非自己自作多情。凌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梳理她和方穆扬的交往,发现他从未喜欢过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以前宁愿画门房大爷,也不给自己画像,就算给她画,她也是猫的背景板,连个脸都没有,她看着画上的猫哭了,方穆扬拿塑料丝编的镯子哄她。她以为这镯子是方穆扬特意给她编的,一直珍藏着,过了许久才从方穆扬嘴里得知那是他买的,方穆扬还说,要是她喜欢,他再帮她买两条,不过有一点得提前说好了,不能讲价,凌漪第一反应是方穆扬被人给坑了。方穆扬平日固然调皮恶作剧,但绝不会骗女孩子的钱,他就算骗,也只会骗比他大得多的男孩。她不肯买,方穆扬也随她去。后来她把困境里方穆扬对她的怜悯当成了喜欢,不管方穆扬怎么劝她在城郊插队,她都要和方穆扬一起去,去之前她没想到环境那么艰苦,可即使想到了,她也会去,那时她相信感情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到了她才知道,她对方穆扬的感情只能战胜她对别的男的感情,其他什么也战胜不了,既战胜不了环境的艰难,也战胜不了繁重的劳动,更战胜不了她对未来的迷茫。
在她下乡以前,她欣赏的是有才华却不把才华当一回事的人,比如随便那编织袋草纸画画的方穆扬,下乡之后,她发现自己以前欣赏的才华变得毫无用处,不光别人看低了,就连她自己也不觉得那是什么本事,拉琴拉得好远不如拉锯拉得好,恰巧方穆扬也学着做木工,会给当地人画画,体力活也干得。
下乡前下乡后她喜欢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恰巧方穆扬全都满足了。所以她得以一直喜欢方穆扬,如果方穆扬只会拉琴画画,那么下乡后他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人,那样的人凌漪绝不会喜欢。她喜欢任何阶段的方穆扬,除了病时的他,这一点她有时都不敢对自己承认;而她的任何阶段,方穆扬都没有喜欢过她。
“穆扬说……他很庆幸照顾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他一早就喜欢你,还想跟你去一个地方插队,可你告诉他,你还要上学,以后也不用去插队。他因此觉得高攀了你,后来你去医院照顾他,对他完全是意外之喜。如果照顾他的是我,他也不会跟我结婚,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以前有人起哄说我俩是男女朋友,他一直都是否认。”
费霓想起方穆扬确实问过自己想去哪儿插队,她说她还要继续读书。那时她以为方穆扬只是随口一问,肯定问过不止一个人。
莫非方穆扬那时真想和她一起插队?可就算真的又怎样,她是绝对不会去的。凌漪连资料都不查就去陪方穆扬插队的行为,她一辈子都做不出来。凌漪接受了方穆扬让出的大学名额却在他住院时也不来经常探望,这事儿她一辈子也做不出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狡辩,为我不去医院照顾他找各种理由?他这话我也不十分信。他以前确实喜欢你,可这点儿喜欢甚至不够支撑他在离你近的地方插队,你一说不去插队,他就捡偏远的地方去了,也不管你们今后能不能见得着。没有你的时候,他在乡下也过得很好。”
费霓和方穆扬的感情是在医院培养起来的,如果换成是她去看顾,就算方穆扬以前不喜欢她,相处时间长了,也会对她有感情。方穆扬说他庆幸,八成是因为他对他和费霓的婚姻很满意,可那两成,是为了给她的良心一个台阶下。
凌漪到最后也没说她为什么不去看方穆扬,这件事她只能道歉,不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