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红楼梦》 王夫人笑道 33616 字 7个月前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躁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躁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于是?J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琏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怪琏二奶奶的似的."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象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象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蜜.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粮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个眼睛倒象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象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一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靠着,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却便走开,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的话,告诉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谅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在内不少,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只说这晚人客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到了辞灵之时,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只鸳鸯不在.众人忙乱之时,谁去捡点.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时,却不见鸳鸯,想来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粱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滢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的,在贾母的外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便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没人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嗳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

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逐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了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说道:“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倒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灵.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一二更,三门掩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里动得.只有平儿同着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咐吩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嗳声叹气的回到赌场中,闷闷的坐下.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么样?不下来捞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又来和我们装穷儿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着,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样一个伶俐人,这样穷,为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咱们吗!"那人笑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吗!"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的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谅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什么。”说着,拉了那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说着,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似的,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亲近得很,恐他日后说出门上不放他进来,那时如何担得住,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经得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了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拦他,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道了恼,叙了些闲话.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是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本自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Ь的雨水,预备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个侍者,带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已是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赢了半子.这时已到四更,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声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正说着,这里不敢开门,便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是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吗。”大家一齐嚷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没法,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说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些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偷看惜春房内,见有个绝色女尼,便顿起滢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便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们打倒了,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便抡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只顾赶了来.众贼见斗他不过,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着,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的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着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的么!"那些上夜的人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的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走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样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去了,还听见打倒一个人呢."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贾芸等走到那边,果见一人躺在地下死了.细细一瞧,好象周瑞的干儿子.众人见了诧异,派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照看前后门,俱仍旧关锁着.

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踏察贼迹是从后夹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非明火执杖,怎算是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掷瓦,我们不能近前,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与姓包的打仗,打不过姓包的才都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已见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见数,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里查去.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小,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的物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众女人送营审问,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担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们说什么,带了他们去就是了.这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说着,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你若这么糊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二人正说着,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走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平儿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混嚷吗。”凤姐道:“你听见说`他甄府里',别就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过不的.凤姐接着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将妙玉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话说了.凤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他先别走."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平儿道:“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凤姐点头,同惜春坐着发愁.且说那伙贼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规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叫咱们大哥借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散.不题.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快叫琏儿。”贾琏领了宝玉等去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着,往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谅完了事算了帐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再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贾琏又跪下道:“赶回去料理清楚再来回。”贾政哼的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起来走到里头.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顿,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象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糊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糊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还见过的呢."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还敢偷懒?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重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又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贾琏便说:“去叫来。”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余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会,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想猜,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又打发了丰儿过去安慰.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谁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了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卤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计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到了天亮,终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女侍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众人来叩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着叫开腰门,众人找到惜春那里.惜春正是愁闷,惦着"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想到其间,便要把自己的青丝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绞去.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唬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里面惜春听见,急忙问道:“那里去了?"道婆们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早不见有妙玉,庵内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众人道:“怎么不听见!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必是那贼子烧了闷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还敢声喊么?"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帐的婆子赶了出来罢,快关腰门!"彩屏听见恐担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于是更加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道:“怎样开的?"贾琏便将琥珀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这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谅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来!"赵姨娘道:“我跟了一辈子老太太,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来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要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众人听见,早知是鸳鸯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瞅着.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见邢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拿我去的,要问我为什么和马婆子用魇魔法的案件。”说着便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闹着,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着呢。”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于是爷们等先回.这里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他又说出什么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王夫人本嫌他,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他害宝玉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里罢。”王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急忙道:“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寺里只有赵姨娘,贾环,鹦鹉,等人.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凤姐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惭愧.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躁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涨紫了脸.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贾政略略地看了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要在书房来陪贾政,贾政道:“不必。”兰儿仍跟着他母亲,一宿无话.次日,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将前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着干什么!"林之孝到:“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正说着,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安,呈上丧事帐薄.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吆喝着林之孝起来出去了.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贾政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道:“你媳妇怎么样了?"贾琏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贾琏叹了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不知道?"贾琏也不敢言语.贾政道:“传出话去,让人带了大夫瞧瞧去。”贾琏急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一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得众人都恨,就有两个女人搀着.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音只管喑哑起来了,居然鬼嚎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着,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象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敢诊,只嘱咐"办理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环听了,然后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且说那人赶回家去回禀了.贾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着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

那人去了,这里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赵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司里拷打死了.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么说琏二奶奶告的呢。”这些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着急,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看着贾琏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竟象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想着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里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里一想,邪魔悉至.只见尤二姐从房后走来,渐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在旁听见,说道:“奶奶说什么?"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里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上去捶着,见个小丫头子进来,说是"刘姥姥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急忙下来说:“在那里呢?"小丫头子说:“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里必是懒待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着.你问他来有什么事么?"小丫头子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小丫头子说着,凤姐听见,便叫"平儿,你来,人家好心来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请了刘姥姥进来,我和他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姥姥这里坐.

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象要上炕似的.凤姐着忙,便叫平儿说: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一瞧,不见有人,心里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道:“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姥姥去了么。”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平儿同刘姥姥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平儿引到炕边,刘姥姥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的这么大了。”刘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的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欢,便叫小红招呼着.刘姥姥道:“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着什么了罢?"平儿听着那话不在理,便在背地里扯他.刘姥姥会意,便不言语.那里知道这句话倒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姥姥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刘姥姥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便怎么样呢?"平儿道:“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众人都来劝解.

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着道:“你见过了姥姥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姥姥忙着拉着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么?"巧姐儿道:“怎么不认得.那年在园里见的时候我还小,前年你来,我还合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若说蝈蝈儿,我们屯里多得很,只是不到我们那里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刘姥姥笑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里,我拿什么哄他顽,拿什么给他吃呢?这倒不是坑杀我了么。”说着,自己还笑,他说:“那么着,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亦不少,只是不象这里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这种人家,我们庄家人瞧着这样大财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姥姥道:“这是顽话儿罢咧.放着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里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就熟起来了.

这里平儿恐刘姥姥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姥姥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出去叫人带了你去见见,也不枉来这一趟。”刘姥姥便要走.凤姐道:“忙什么,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么?"刘姥姥千恩万谢的说道:“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家来不得.昨日又听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儿天没亮就赶着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后门,见是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进了门找周嫂子,再找不着,撞见一个小姑娘,说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撵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了熟人,才得进来.不打谅姑奶奶也是那么病。”说着,又掉下泪来.平儿等着急,也不等他说完拉着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干了,咱们喝碗茶去罢."拉着刘姥姥到下房坐着,青儿在巧姐儿那边.刘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的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的.别思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平儿道:“你瞧去妨碍不妨碍?"刘姥姥道:“说是罪过,我瞧着不好。”正说着,又听凤姐叫呢.平儿及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里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说些什么.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么?"平儿道:“不吃药.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么!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里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吗!你搁着叫谁拿呢?"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么?"贾琏道:“咱们有什么吗?"平儿气得哭道:“有话明白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还要说么!头里的事是你们闹的.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帐弄银子,你说有么?外头拉的帐不开发使得么?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么?"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里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着哭叫.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着,掉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贾琏只得出去.

这里凤姐愈加不好,丰儿等不免哭起来.巧姐听见赶来.刘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凤姐好些.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了刘姥姥,便说:“刘姥姥你好?什么时候来的?"刘姥姥便说:“请太太安."不及细说,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姥姥在这里,心里信他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姥姥坐在头边,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刘姥姥便说我们屯里什么菩萨灵,什么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镯子来交给他.刘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姥姥顺口答应,便说:“这么着,我看天气尚早,还赶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再请还愿去。”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说:“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稳睡一觉,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里住下罢。”刘姥姥道:“庄家孩子没有见过世面,没的在这里打嘴.我带他去的好。”凤姐道:“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们一家,这怕什么.虽说我们穷了,这一个人吃饭也不碍什么。”刘姥姥见凤姐真情,落得叫青儿住几天,又省了家里的嚼吃.只怕青儿不肯,不如叫他来问问,若是他肯,就留下.于是和青儿说了几句.青儿因与巧姐儿顽得熟了,巧姐又不愿他去,青儿又愿意在这里.刘姥姥便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不题.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在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被贼劫去,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还说:“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疯病发作,百般的温柔解劝.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才说道:“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着,自己却去睡了.

宝玉见屋里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他的情义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与他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因又一想:“今晚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着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恬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恬破之处往外一张,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宝玉正在这里伤心,忽听背后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这一句话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脸上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又向宝玉道:“刚才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量你在那里呢,你却一个人站在这房檐底下做什么!"紫鹃里面接着说道:“这可是什么意思呢?早就请二爷进去,有话明日说罢.这是何苦来!"宝玉还要说话,因见麝月在那里,不好再说别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到这里,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只见宝钗睡了,宝玉也知宝钗装睡.却是袭人说了一句道:“有什么话明日说不得,巴巴儿的跑那里去闹,闹出――说到这里也就不肯说,迟了一迟才接着道:人一面才打发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常时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里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一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嘉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丫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琏二奶奶没有住嘴说些胡话,要船要轿的,说到金陵归入册子去.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了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着气等呢.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宝玉道:“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么?"袭人轻轻的和宝玉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不是琏二奶奶也到那里去么?"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么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得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说话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认起真来了吗?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么法儿!"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为你们瞎躁心了。”

两个正说着,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么?"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姐姐。”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人.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么?"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钗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你就认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样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的众人不解,他还背地里和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他是怎么样了,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样下落可不是虚诞的事,是信得的么!"宝玉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里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你们家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我们家的亲戚只有咱们这里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么正经人了.咱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如何知道.算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我妈妈原想体体面面的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一则为我哥哥在监里,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咱家的事,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点的,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来不免悲伤.况且常打发人家里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帐头儿上讨来应付他的.我听见说城里有几处房子已经典去,还剩了一所在那里,打算着搬去住."宝玉道:“为什么要搬?住在这里你来去也便宜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倒底各自的稳便些.那里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咽了气了.所有的人多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宝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便说:“有在这里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于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里.只见好些人围着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贾琏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去,然后行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来的好处,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后,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的六亲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着过来哭了一场.见这里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么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才是.怎么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贾琏本与王仁不睦,见他说些混帐话,知他不懂的什么,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过来说:“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曾经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着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别人,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人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吗!你也不快些劝劝你父亲。”巧姐道:“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么!"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了呢。”王仁道:“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巧姐满怀的不舒服,心想:“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干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王仁心里想来,他妹妹不知攒积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里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着这么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着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里头也要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着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于伤了自己的身子。”贾琏道:“什么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么办!偏有个糊涂行子又在这里蛮缠,你想有什么法儿!"平儿道:“二爷也不用着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去,在里头.二爷要就拿去当着使唤罢。”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什么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贾琏心里倒着实感激他,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着心里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头便说:“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他怎么就越过我去了呢。”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倒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一时有些烦恼便拿着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题.

再说凤姐停了十余天,送了殡.贾政守着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爷和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亩也不知道怎么样,总不得了呀!"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又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里缉贼追赃是难事.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的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那一座大的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里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说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了.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没的,我还摸不着呢。”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家的,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够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贾政道: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程日兴道:“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么说要查查呢!"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程日兴道:“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因,便叹道:“我自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着,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到来了。”贾政便问道:“甄老爷进京为什么?"那人道:“奴才也打听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贾政道:“不用说了,快请罢。”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挂误革了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行取来京陛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着.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便拉着了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后事情的话说了.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甄应嘉道:“前日。”贾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应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么好旨意?"甄应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谨备瓣香至灵前拜奠,稍尽微忱。”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会时务望青照。”甄应嘉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么亲戚?"贾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粢丫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后,拜恳便中请为一视.弟即修数行烦尊纪带去,便感激不尽了。”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日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后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贾政一一答应.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

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象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因问:“至亲久阔,爷们都不认得了。”贾政忙指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着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后来想着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岂知今日一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里的哥儿略小一岁.贾政便因提起承属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话述了一遍.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得妥,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了宝玉的手,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的话.及至登车去后,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