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生恐有正事呼唤,二者恐丫鬟们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故来请问有事无事.探春见他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来了.我们没有多吃酒,不过是大家顽笑,将酒作个引子,妈妈们别耽心。”李纨尤氏都也笑说:“你们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顽罢了.我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姑娘们顽一回子还该点补些小食儿.素日又不大吃杂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受伤。”探春笑道:“妈妈们说的是,我们也正要吃呢。”因回头命取点心来.两旁丫鬟们答应了,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让:“你们歇着去罢,或是姨妈那里说话儿去.我们即刻打发人送酒你们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领了。”又站了一回,方退了出来.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喝酒就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冽,玉ゼ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
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ツ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与凤姐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苦脸,也不敢进厅,只到了阶下,便朝上跪下了,碰头有声.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两眼只瞅着棋枰,一只手却伸在盒内,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说毕仍又下棋.这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去不提.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Ь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够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我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宝玉因问:“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在那里呢?"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的,这会子不见了。”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他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顽去,一回儿好吃饭的。”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边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阵.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躁心.但只这五儿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小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与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大家说着,来至厅上.薛姨妈也来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顽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щ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宫,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院门去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喜欢的很.只是五儿那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不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不曾。”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ヂ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侯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с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シ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ゾ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四儿都得不了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怂嬉饷*,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
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
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
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
碧桃花.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Ь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さ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さ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象,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柔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着:“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シ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ェ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躁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щ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щ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щ官.园中人也唤他作"阿щ"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щ字别致,便换作"щ童".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顽.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顽.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贱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е,贾ё,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е贾ё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е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е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贾蓉得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К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恬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贾蓉只管信口开合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尤老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躁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Э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ウ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喜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顽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们瞎闹,因哄他们道:`你们顽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顽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叫他即刻送信,若无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题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ゥ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连忙的去了.宝玉这里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一位姊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想毕,遂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
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得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躁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了凤姐,一直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イ.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谅二人又为何事角口,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才将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