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晖只得强扮笑脸,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洪兆龙敬酒,道:“是小弟礼数不周,小弟敬龙哥一杯,还望龙哥大人大量!”
洪兆龙还未回应,他旁边那个黄牙疤脸的阿德反倒一窜丈高,指着廖晖的鼻子就骂:“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跟龙哥喝酒?!”
廖晖实在不惯于这样的场面,手足无措地将将站着。好在洪兆龙也没太驳李乃军的面子,还是自己落座了。但他不讲什么“酒倒三分满”的酒场规矩,非让服务生拿来了一升的啤酒杯,指指廖晖面前的五粮液,意思是他自己看着办。
廖晖非应酬从不喝酒,嫌苦嫌辣,但为表诚意,还是将五粮液满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趁对方脸色转晴,他忍着满嗓子刀刮似的疼,赶紧转述了洪震的意思:盛域想要以围标的形式与美合置地合作开发长留街的旧改项目。
围标就是投标人相互串通投标报价,损国家而利自己,情节严重的情况下涉嫌犯罪。洪兆龙不接这话茬,反倒不耐烦地一闭眼睛:“饭还没吃呢,急什么?”他下巴有些傲慢地微微抬起,筷子就搁在手边,一动不动。
廖晖心领神会,刚刚坐下又站起来,亲自用公筷替对方布菜。
这顿饭花了廖晖大价钱。虫草花、黑松露是前奏,斑节虾、帝王蟹是正章,高潮应该是葱油蒸刀鱼,去鳃除秽的一条二两半野生长江刀鱼,浇上鸡蛋液一起蒸,鱼肉银闪闪,蛋液金灿灿,色面相当讨喜。像个伺候皇帝的太监,廖晖弓身替洪兆龙夹了一筷子刀鱼,小心翼翼地说:“这江刀重‘本味’,龙哥您趁热尝尝。”
“这道菜名唤‘浪里金银’,这刀鱼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湖刀、海刀,而是真真被誉为‘长江三鲜’之首的江刀,一条鱼好几万人民币呢。”李乃军有意通过这件事向新书记卖个好,于是也卖力地帮腔道,“咱们洪书记来的第一天,就提到了亚运会,也提到了隔壁湄洲市刚刚拿到的联合国人居奖,领导眼馋,我们也得努力替领导分忧。晶臣集团目前看是不想插手长留街的旧改项目了,您二位也是国内地产企业的领头羊,我老李有意当这个中间人,看看有没有可能攒成这个项目,一起帮助领导排忧解难,一起挣更多的人民币。”
洪兆龙还未表态,李乃军兜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这个中间人“喂”了一声接起电话,只听对面说了“颐江公馆”四个字,神色便骤然大变。
“不好意思,刚还提起领导呢,领导这就来找了。我得先告辞了,二位慢聊、慢用。”收了线,努力掩饰掉脸上的不自在,李乃军跟众人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地退了场。
李乃军在时,洪兆龙尚给廖晖几分面子,李乃军一走,他就原形毕露了。对于合作的事,他的答案很直接:“钱你投,事儿我干,利润七三开,我七你三。”
廖晖都听傻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这跟明抢还有什么分别?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洪兆龙是个风雷火炮的急性子,不等廖晖当场作答,直接起身欲走,还撂下了一句狠话,“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长留街那帮刁民,如果没有我洪兆龙,你就是多花三倍的钱也绝对迁不走他们,不信咱就走着瞧!”
一桌好菜,几乎一口未动。美合置地一行人临走时,阿德朝桌上那条长江刀鱼吐了一口唾沫,转头对廖晖桀桀一笑,说,我们龙哥慷慨,送了你一份见面礼。
合作没能谈成,甚至还被人污言秽语地啐了一脸,廖晖没接洪震前来催问的电话,垂头丧气走出饭店没想到,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还有意外“惊喜”。
洪兆龙果然送了他一份“见面礼”。
他派手下把他的奔驰车给砸了。
***
很快,洪震就从别的地方得知了美合置地不肯合作的消息,他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当夜就带上小舅子廖晖,找自己的叔叔告状去了。
姐姐廖君嫁给洪震之后,廖晖还没见过洪万良,他也从未登门拜访过这么大的官儿,所以便循着礼数,带了不少东西,有印尼的燕窝,那曲的虫草,还有一尊价值两百多万的和田玉狮吼观音。他听说洪万良的妻子信佛,便派人去找来了上好的料子,托国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亲自雕刻,最后又请玉佛寺的高僧给开了光。
大包小包,洪震是不会搭手的,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跟秘书似的全程提着。
然而,在洪家人的眼里,这个叫廖晖的年轻人从来不算他们家的亲戚。他虽被允许迈入大门,却不被允许离开客厅。他只能坐在沙发上干等,隐隐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吼声,像是洪万良的声音:你当今天这出“百官跪迎”是他们尊重我?我让他们别来,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还是一个不差地来了,这是变着法儿的给我下马威!是告诉我,他们才真正上下团结一心,你这外来的和尚若是光杆司令,还真不一定能烧好洸州这炷香!
洪震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不懂这官场的弯弯绕绕,开口就冲自己的叔叔喊:“那您就拿您的职位压他们嘛!您是市委书记啊,洸州市里您最大”
咣的一声巨响,像是洪书记拿东西砸了自己这个不肖侄子。
偏巧同一时间,天边滚过一记闷雷,廖晖正举杯饮茶,猛然一惊之下就摔了茶杯,顿时暗道不好,一动不敢再动。果然,没一会儿,阿姨就过来赶客了,说,洪书记的侄子今晚在这里留宿,廖总您就先自己回去吧。
***
雷声之后,几乎顷刻间,雨便落了下来。廖晖自己的车被砸了,所以是坐洪震的车来的,走出洪宅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伞,只能蹙着眉头,犹疑着等在廊下。忽然间,身后的大门开了,一回头,原是洪宅的阿姨。他以为阿姨是来给自己送伞的,没想到对方却将他送来的虫草燕窝全提了出来,当着他的面,一股脑地摔向远处,像扔掉几袋讨人嫌的厨余垃圾。
阿姨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了一句“洪书记从不收礼”,就砰一声砸上了门。
虫草燕窝暂且顾不上,廖晖冲入雨中,跪地低头,捡起了那只装着观音玉像的大红锦盒。打开一看,玉像竟已裂了,裂得还很蹊跷,从菩萨细长微翘的眼角处斜斜往下划出一道浅痕,似死物复生,落下一滴泪来。
一瞬间,他悲从中来,很想就凭自己的气性闯进洪宅大门,在这群狗眼看人的“亲戚”面前露一露峥嵘。
正当犹豫不决,兜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廖晖掏出一看,这一日所有蕴积的不快竟顷刻烟消云散了。这是一条来自故友的消息。他早晨便发消息约了盛宁见面,直到这个时候才收到对方的回音。
盛宁说,就现在,地方你定。
第四章 长留(二)
最终地方还是盛宁定的。顾虑他一早还要去检察院,就约在了他家附近一间通宵营业的小酒吧。
面对这位故友,廖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大学一个宿舍六个男生,他独独跟盛宁处成了铁瓷。后来他以交换生的身份出了国,虽自此天南海北,人事几经更迭,但两人的友谊却维系至今。
“又出了个案子,可能明天起我就忙得找不着人了,还是趁今晚把你这个老同学见了吧。”雨已经停了,两人露天而坐,任八月的夜风吹拂,不觉凉,反倒惬意。盛宁问他,“怎么突然来洸州了?”
廖晖说:“来竞争长留街的旧改项目。”
盛宁诧异:“你家不是做药的吗?”
“你当国产创新药这么好做?前几年盛域所有的营业收入都投入了新药研究,到最后连上临床的钱都没了,不夸张地说,我爸都差点为这新药跳楼了……后来稍稍缓过来一点,就想试着去大热的地产领域开拓一下,”廖晖自嘲地耸耸肩膀,笑了一声,“没想到,还真就墙内开花墙外香了,难怪中国人人都想搞房地产,特别是中国南方的热点城市。”
盛宁微一颔首:“87年深圳率先开始了商品房销售,洸州与深圳互为睦邻,自然也吃到了这波红利。”
廖晖不动佐酒的坚果与薯条,只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洋酒,灌到看人微微重影,这才鼓起勇气跟老同学大叹苦经,他说:“你知道吗,洪万钧他们父子,一分钱没出就入了盛域地产的股,美其名曰这是‘资源入股’,还让我胸怀、格局要大……”
盛宁一眼就将对方心里的算盘看穿了,不客气地说:“你爸同意这门亲事,不也想狐假虎威,借着洪万良的名头好做生意?”
“可问题是根本就借不上啊!”廖晖没敢说自己在规划方案审批、项目审批验收等方面确实沾过洪家的便宜,只说自己想给洪万良送礼,几百万的玉雕观音都被他家阿姨当垃圾扔了出去。
“我以前就听外头人传过,”盛宁喝了一口啤酒,赞许地点点头,“看来所传非虚,洪万良确实是个清官。”
“清官?”廖晖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显然非常不满,“有些清官还不如贪官呢,贪官贪的无非是酒色财气,而有些清官一心求升迁,为了丰富任职期间的个人功绩,什么事都敢干!”说罢,他就讲了讲这一天下来的遭遇,他怀疑李乃军与洪兆龙早有勾连,在他面前,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你这是……围标?”一点故友至交的面子不给,盛宁面无表情地说,“廖晖,你别忘了我是检察官,你要知法犯法,我一定是第一个抓你的人。”
“不、不是围标,就是商量一下,怎么合作。”这人是眼不揉沙的刚烈性子,廖晖赶紧解释,“你也知道,自打香港回归,这些港企搭乘改革开放的东风,又仗着自己港人的特殊身份,处处占尽便宜。咱们这些内地的民营企业要跟他们竞争,就得抱团取暖。”
“除了胡石银的美合置地,还有哪家港企要跟你们争?”盛宁也听过,社会上流传一句话,说胡石银这个“地方著名民营企业家”是一手开山刀,一手公文包,酒桌上谈不成的生意就灵堂上谈。但传言只是传言,没有确凿证据,公安与检察都拿这群人没办法。
“还有晶臣集团。”廖晖又是一声长叹,“你看看我这回的竞争对手,一个是黑社会,一个是红顶商人,都不是好惹的主,所以必须请你这个老同学帮帮忙。”
“蒋瑞臣是红顶商人?”盛宁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