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公安都是傻的?”然而洪兆龙不比胡石银好打商量,他刚愎、跋扈又护着自己人,当场表示不同意。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液化气罐的减压阀门,慢悠悠地说,“你倒是跟我合理解释一下,一个黑社会怎么能到一个贪官的家里把人杀了,还把人连着黄金、现金一起砌进墙里?”

“那就没办法了,”李乃军摇了摇头,竟以一种惋惜的口吻道,“等韩恕把受贿的罪认了,就劳龙哥你想个法子,让他永远闭嘴吧。”

公安调取了分局技侦那边的监控。监控画面中,项北正对镜头,电脑背对镜头,在某个瞬间,应该是加密U盘的内容已被破解,项北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两手攥拳,浑身打抖,面露极度惊骇之色。然后他便匆匆拔下U盘,又匆匆起身离开了。

在新一轮的公检联席会议召开前,反贪局的一众干警特意去了一趟市局的法医尸检中心,送别自己的局长。

项北睡了,在冷冰冰的停尸台上,永远不醒那种睡法。

面对项北的尸体,盛宁面色沉静地问:“怎么说?”

蒋贺之实话实说:“初步判断是意外。”

“意外?”盛宁想起项北出事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电话。他无法认同“意外”这个说法。

蒋贺之继续说:“从监控看,是意外,但到底是意外还是他杀,还得等尸检报告出来。”

走出尸检中心,叶远第一个哭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哭声惨烈,哭相难看,惹得在场好几位反贪干警都低头饮泣不止。项北是个好领导,铁汉柔情、平易近人的作风在整个洸州政法系统里都算独树一帜。检察院里,谁都可以进他的局长办公室向他请教如何查阅自学、如何办案取证,他也从不喜欢向上级邀功,经常主动要求以自己的个人荣誉换集体荣誉,不少年轻的反贪干警都沾过项局长的光。

但纵是如此,几个成年人,还是身穿制服的国家司法人员,哭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盛宁皱了皱眉,呵斥众人道:“哭什么?”

“盛检……”叶远用袖子擦了擦血红的眼,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项局……项局他……”

“不嫌难看吗?”盛宁在叶远的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说,“去洗把脸,精神点。”

叶远听从领导的话,擤擤鼻子,转身跑去洗手间了。

“参加联席会议的留下,不参加的就回去工作,韩恕案还没有进展,”盛宁又冷眼扫向其他的反贪干警,严声道,“都抬起头,不准哭了。”

言谈行止全无异样,然而待众干警悉数走尽,盛宁便似力尽般,扶墙摇晃一下,人就往下栽去

幸亏蒋贺之及时出现,伸手扶他入怀,才免于他直接倒地。盛宁脸色惨白,眼尾殷红,额前还浮着一层漉漉的汗,细密如珠。蒋贺之知道,这一定是头疼又发作了。

盛宁几乎站都站立不住,却仍甩手推开蒋贺之,垂目喘息,一言不发。

“我没有别的意思,”方才也是情急才会伸手,知道这人不愿在人前与自己过于亲密,蒋贺之后退一步,仍关切地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要不今天的会就别参加了,找个人替你吧。”

“不用……”盛宁又顾自喘息片刻,才轻轻扬头,说,“开会吧。”

***

盛处长确实找了个人替他。联席会议上,他向众人介绍了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女同志:

“这是我们侦查处的范冬苓副处长,她是我们处的‘反腐尖兵’,比我经验更丰富,也很擅长啃硬茬、办铁案。接下来我会把对接公安这边的工作交由她来负责,希望在座的公安同仁们能够积极配合,争取早日携手破案……”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蒋贺之大感意外与不解,他猛然抬头,以目光向台前的盛宁求证。

然而盛宁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会议之后,盛处长也是一刻不留,起身便走。

蒋贺之赶紧追出去,喊他道:“盛宁,这是什么意思?”

盛宁默然背对他片刻,才转身道:“因为你太不专业了。”

蒋贺之不恼反笑,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不愿错失其间一丝情绪,他说:“我是不够专业,可你够专业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躲着我?”停顿片刻,他又敛了笑容,认真地问,“公事不公办,你敢坦荡地说一声,你对我没有一点动心?”

盛宁轻轻闭目,是憔悴已极的样子,好一会儿他才说,蒋队,我劝你还是多把心思花在案子上。说完,又转身走了。

“你躲着我也没用,我是不会放手的。”此刻又有人从会议室里出来了,蒋贺之不便再多说下去,只对着盛宁的背影掷下一声,“案子我一定会破,我喜欢的人也决不放手。”

众人纷攘而出,盛宁真的走了。

第二十二章 藏奸(一)

范冬苓副处长刚刚带回项北的尸检报告,盛宁就接到电话,被要求去一趟检察长段长天的办公室。

检察长段长天长圆脸型,细挺鼻梁,气质儒雅。这两年有部叫《铁齿铜牙纪晓岚》的剧很火,他就颇有几分像剧中的张铁林。办公室里,他给盛宁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洸州监狱里的韩恕刚刚认罪了。

“认罪?认什么罪?”上午才提讯回来,韩恕还是一副抵死不认的态度,这会儿居然认罪了?盛宁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蹙着眉问,“杀人藏尸他也认了?”

“这个没认。”杀人藏尸,认了就得枪毙,段长天有些含糊其辞,“韩恕说了,墙里的黄金和现金都是他的,他贪腐这么些年,当然也收过不少现金,调账调不出很正常,谁送的他也早就不记得了。”

“现金也不可能,他经手的所有项目我们都核查过,没有机会让他贪那么多。”想以一笔糊涂账结案了事,盛宁断不答应,他冷声质问,“反贪局长刚被谋杀,这人就上赶着认罪了,不可疑吗?”

“什么谋杀?你别听风是雨、胡说八道,公安那边已经定了性,项北的死就是意外!他的父母也没有异议了。”

“项北十年晨泳从未间断,就算忘了服药,也不至于酿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尸检报告显示,他的血液里验出了还未代谢干净的苯环丙胺和苯乙胺衍生物。”苯环丙胺是一种单胺氧化酶抑制剂类抗抑郁药物,能快速升高血压、增加血管紧张素浓度,且容易引发痉挛抽搐。

“他血液里验出这个药也不奇怪吧?他以前不就服用过抗抑郁药物吗,精神科的诊断证明都有。”段长天不以为然,以前项北还为精神问题向他告过假呢。

“那是那阵子他办案压力太大,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他以前服用的是帕罗西汀,不会引发痉挛,没理由突然换药。”盛宁抛出更多疑点,“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药瓶事发后就不见了,还有,长留街村民举报交来的U盘也随他的死一并消失了。”

“也许是他正巧吃完了,把瓶子扔了呢?”段长天眯了眯眼,说,“接到报案后最先出警的是荆南区分局,表示勘察过现场,没有任何异样”

“半个常元区分局都沦陷了,荆南区又能好到哪儿去?”盛宁眼神愈冷,措辞也愈发激烈,“这些重要的证物都不见了,可见司法系统里藏着奸,项北的死就是凶案,决不能以意外草草结案。”

“你把这话给我收回去!你都快把兄弟单位给得罪光了!这样下去以后还怎么互相配合工作?再说一个破U盘算什么证物?我还没说你呢,你那些邻居往检察院寄了多少垃圾?”自动过滤掉案件中所有的不合理处,段长天拉长了一张本就偏长的脸,不耐烦地对盛宁说,“好了好了,你这牛角尖怎么还钻个没完了?电视台要来我们市检拍一个扫黑除恶斗争主题的宣传片,你形象好,得出镜,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

停顿一下,见盛宁似乎被唬住了,他又开始给他放卫星、画大饼,以个更软和的语气说,“现在的大趋势是‘领导干部年轻化’,项北的这个局长位置空出来了,任副职的老孙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党组已经讨论决定,准备向省里和最高检提名由你先任这个代理局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正职缺位,代理职务即使是临时指派,也有一定的转正可能。这对年纪轻轻的盛宁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了。段长天说话时,盛宁始终面无表情,只在听到“代理局长”这四个字时,眼皮似乎轻跳了一下。

“段检察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短暂沉吟片刻,盛宁低下头,作出谦卑、驯顺的样子,但拖长的尾音里却透着一丝讨价还价之意,“‘准备提名’就是还没提名,是吗?”

“你小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段长天这下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本质上还是个“官儿迷”,是故意拿腔拿调的好用这案子跟自己做交易呢!于是他试探着又问一句,“你已经升得很快了,年轻人,还是不能太贪心嘛!”

“寒门仕子,”盛宁微微一动嘴角,“不都盼着靠自己的奋斗逆天改命么。”